我接着浏览下去,迅速翻阅她大学时代错过考试或与陌生人做爱的梦。我翻看她二十几岁时不断重复做的噩梦,那是关于开车飞下一座石阶陡坡的噩梦。我继续往后翻,来到她与我相遇之后的年代。从这里开始,我成为她梦境中的新角色,有时我扮演梦中的关键人物,有时只是个小配角:“保罗和我决定买新房子,但它太大了,我进去就迷了路。他一直叫我,我循着他的声音走去,却一直找不到他。”或是:“我在一列行驶在欧洲某处的火车上,不知道该在哪站下车,不过我一点也不在乎,只顾着吃车上好吃的酥皮点心。保罗也在那里。”我很喜欢看有我出现的梦境,即使我在里面只是扮演一个小角色。知道自己出现在别人的梦里是很让人开心的事,这能证明你的存在,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还可以证明你在别的地方也具有实体和价值。
有许多梦境的内容,露西都曾告诉过我,像“洗衣店类型灵魂”和“忆起我穿白纱的妻子”,都确切出现在这本簿子中。此时,我突然觉得羞愧起来,她根本没有任何瞒着我的事,至少在这本笔记簿里不会有。至于那些我看不懂的梦境叙述,有的本身就很神秘,仿佛露西自己也看不懂,只能把情节记下。“蛇吃钱,”有一个梦她是这样写的,“许多人扔钱给它。”还有另一个梦更没头没尾:“我把一个放进铁,一个放进玻璃,一个放进木头。”
从我们结婚的那个冬天开始,她的记载中出现许多关于怀孕和诞生的梦。有一个梦是这样的:“我生了一个小女孩,她非常怕我。”另一个梦则是:“我养了一个孩子,但他其实不是我生的。”在某个梦中,罗丽生了一窝小狗,然后把它们一只只吃掉。在又一个梦中,露西发现自己大腹便便坐在法院里。“很抱歉,”法官对她说,“但我们必须阻止这件事。”说完,她低头一看,自己的肚子已经完全变平了。
检视这些梦发生的日期,我发现它们差不多是在我努力说服露西生小孩的那段时间出现的。当时我以为她根本不愿意考虑这件事,连想都不想就拒绝我的提议,但现在我才知道那时她的选择是多么沉重,连睡梦都被深深影响了。是啊,那又如何?我心想,才消退不久的怒气又隐隐涨了上来。想生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对,这是合理的期盼。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不必因为要求她生孩子而感到罪恶。
我原本以为在她制造亡者面具的那段时间,她梦境的内容会经常和死亡有关,但结果并非如此。事实上,在那一整段时期中,我只找到一个关于死亡的梦,而且内容还相当典型。“我死掉了,”她写道,“我出现在自己的葬礼上。保罗坐在最前排,不停地哭。我想过去安慰他,便走到他身边把手放在他肩上,可是他感觉不到。此时,他突然抬起头看着我,虽然我知道他根本就看不到。‘我之所以哭泣,’他说,‘因为这是一种慰藉。’这时,我的梦就醒了。”
但我必须强调,并非所有的梦都像这样,都呐喊出某种象征符号或特殊关系,其中有许多只是很一般的梦境。例如,在那个葬礼之梦的前一个星期,她写道:“我去超级市场,买了一堆凤梨。”在她梦见我出现在她葬礼上的隔天,她又梦到:“我和保罗、罗丽一起开车长途旅行,罗丽把头伸出车窗,而我和保罗一起大笑。”
在我们从新奥尔良回来后,她大概有一个月的时间没记载任何梦境。我不知道其中原因,不知道露西在这期间都没做梦,还是她那阵子懒得像以前一样记录自己的梦。这段时间过去后,接下来的第一个梦散发了一点光芒:“我在游泳池里游泳,结果发现游泳池变成海洋。我在水中睁大眼睛,看着五颜六色的鱼群在我身边巡游。”
我越往后翻,随着梦境的日期逐渐无情地接近露西死亡的那一天,便越感到惶恐与不安。我不知道她在何时发现自己怀孕,不知她何时注意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变化,也不知她在哪一天偷偷做了验孕的测试,但我相信这些事一定会反映在她的梦中。然而,还是一样,我又猜错了。毕竟这不是一本日记薄,它记录的只是一些神经突触的自由运动,让我想从里面找出意义的企图完全落空。在她去世之前,没做过任何与婴儿有关的梦。她死前一周的某个梦境是这样的:“我全身上下都布满疤痕,从头到脚。”这可能是身体出现变化的暗示,但也可能不是。死前四天,她梦见自己去一家干洗店;隔天,她梦见自己烹调了一顿风味极佳的大餐。她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梦,或说,她最后一个记录下来的梦,上面标注的日期是她死亡的前一天:“我梦见他们把我的身体剖开,发现我有两棵心脏,其中一个比较小,颜色也不一样。这颗心脏藏在较大的心脏后面,因此他们一开始并没有发现。但他们告诉我这件事时,我非常惊讶,不过医生说这是相当正常的事。他说大部分的人都有两颗心脏,我们只是不知道而已。”
这个梦让我陷入了沉思,但并不是因为它是最后一个梦。这的确是事实,不是吗?我们每个人不是都有两颗心脏吗?私密的那颗心就蜷伏在那颗众所周知、我们日常使用的那颗心脏背后,干瘪而瑟缩地活着。我记得一年前或更早的某个夜里,我躺在露西身边一直无法入睡。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大学时代认识的一个女生,那时我们大概交往了六七个星期。严格说来,我们之间还算不上男女朋友关系,至少对她而言并不是,但我确实是深爱过她的。说来有点丢脸,这么多年过去后,一想起当时的她并没有以同等的爱情回报我,仍会让我感到心痛。怎么会这样呢?我纳闷不已。我们怎么可以躺在我们最心爱的人身边、躺在爱她胜过自己的女人身边,心里却痛楚地想着那么多年前对我们造成伤害的女人?毫无疑问,这当然是第二颗心脏的背叛。它的肌肉被紧紧捆绑,有如被细绳紧密缠绕住的指尖,因缺乏血液而变成了蓝色。那种遗憾的感觉便是由此挤压出来的。在那个躺在露西身边无法成眠的晚上,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位置,惊讶自己一辈子都活在过去的那段时光里。现在,我坐在这里,膝上放的是露西的所有梦境,此刻才知道她有太多我永远也不会明白的事。让我们的第二颗心脏变色的并非梦境,而是那些在无法入睡的夜里奔腾过我们脑海里的思绪。这些思绪,我们是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39、你是我最好的武士
我还是每天打电话给史达克警官,只希望能有罗丽的好消息,可目前为止幸运之神仍未出现。然而,今天,他居然自己打电话来了。
“艾弗森博士,”他说,“我们昨晚得到线报,顺利逮到了雷莫?普拉特和卢卡斯?哈洛了。他们现在都被关在拘留所里。”
“噢,谢天谢地,”我说,“那罗丽呢?你们找到它了?”
“我还不确定,”,他说,“在他们窝藏的地方有好几只狗,但我不知道你的狗有没有在里面。昨晚行动的警员把它们都交给动物收容所了,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以过去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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