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想要长谈、与她倾诉的趋势。叶昔昭索性斜斜倚着大迎枕,洗耳恭听。一个原本讨喜的女孩,如何一步步的转变,何尝不是她好奇的。
三夫人看了叶昔昭一眼,便又垂眸看着杯中清茶,语声愈发缓慢,“嫁进门来,前三日,我还如婚前一样。三日后,天翻地覆了。侯爷被打发去了薄暮岛——那个人们口中的活死人墓,而你呢,也远赴他乡,追随侯爷而去。我初时怕的厉害,后悔得厉害——我那时觉得,不是因为侯爷与你的盛名,我爹娘是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而我,不是因为这一点,也不会心甘情愿地嫁入侯府。可是忽然间,你们两个都走了,在尘世多少人眼中,你们或是去做神仙眷侣了,或是已成了半个死人——也许一生都要被囚禁于岛上。”
叶昔昭得承认,这些都是实话。
三夫人因着那段回忆,语声略显轻快几分:“你与侯爷离开之后,太夫人慢慢因为心火缠绵病榻,我开始主持中馈。在我看来,是我与三爷开始将你与侯爷取而代之的开始。我一面忙着大小事宜,有机会便克扣些银两,拿去做些无本的生意。我去求我爹,求他一定要保住三爷的官职,求他一定要护得三爷不会落入二爷那般举步维艰随时有可能丢掉官职的境地。我爹满口答应了,后来也让我觉得他做到了,我真是高兴得不得了,我是在那时开始,满心盼着侯爷与你一如前例,再无返乡之日。”
这也是实话。叶昔昭一手托腮,静待下文。
“可是到最后,你们还是回来了。”三夫人的笑转为苦涩,语声亦是,“从你回来,我就担心主持中馈的权利被你夺回去——也许你心性寡淡,可我不是,我只是一个俗人。我看着你虚弱瘦弱得不像样子,我看你的女儿,的确是幸灾乐祸许久,的确是想过太多。我想你算是半个废人,极可能是不可再为侯爷生儿育女了,我急切地开始另作打算。因着早就从太夫人房里下人口中得知杨氏与芳菲,恰好我父亲在江南的产业又不少——我想真是苍天助我,便与娘家那边的人书信来往,得知芳菲样貌清丽耐看,便花了些银两,让他们答应帮我将芳菲接到京城。”
叶昔昭目光微凝。
“我想将芳菲接到京城,寻人按照你的才情、性情、言谈举止调·教个一年半载,再接到侯府。我想到那时,芳菲的年纪到了,侯爷与你该是正为子嗣烦扰不已的时候,亦是芳菲能得侯爷青睐的时候。谁知道,江南那边的人在后来告诉我,芳菲染了疟疾,我居然就相信了,还为此叹惋不已。”三夫人漾出个自嘲的笑,啜了口茶。
这算是叶昔昭最感兴趣的一件事了,听完却是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三夫人的一些话,都敲打在了她心头,戳中了她的痛处。
有些事,不是你想忽略就能忽略的。
三夫人将茶盏放回到身侧矮几上,笑容中的自嘲更重,“我没想到侯爷能那么快就战捷班师回朝,我以为有足够的时间物色人选,我命管事将你周到的服侍着——可侯爷在去年深秋就回来了。侯爷回来了,我行事便不能再如以往无所顾忌,后来更是交出了掌家之权。也就是这前前后后,我才明白,自己不过是侯爷、三爷、你眼里的一个笑话。”语声顿住多时,她才继续道,“我在意三爷,也不在意。我在意他的前程,却不在意他这个人。我是太久的时间都认为,他只是能让我活得如意吐气扬眉的一个人而已,却没想到,就是这个人,对我算是机关算尽——我有时恶毒,却远不及他。”
听到这里,叶昔昭不免疑惑——三夫人到底想说什么?
三夫人很快就给叶昔昭释疑:“我是不该奢望太多,我被三爷算计也是活该,谁叫我笨,谁叫我蠢?谁叫我爹无形中也算计了我?可是大嫂,我知道我错在哪里,可若是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只是会谨记四字——深谋远虑。”
叶昔昭无声笑了起来,回了一句:“也对。”
三夫人随之一笑,“我只是寻常一女子,我永世不能得到大嫂与侯爷那般情深意重的际遇,不能得亦不可惜。我所思所想,皆是前程、安危、得失。扪心自问,我劳碌至今,虽是没能将三爷看成意中人,可诸事都是为了他与我的前程。关林之事,我的确是想一石二鸟——既能让芳菲离开侯府为人·妾,又能将红柳扯进去——至于让大嫂被人指责治家不严的事,我已不敢奢望——太夫人或是侯爷,都不会迁怒大嫂,我便是再傻,也看得出这一点。”
叶昔昭报以一笑,“所以,你说了半晌,只是要告诉我,你以往自以为是、不知足其实也不是错,你错在没有深谋远虑,没有预料到很多意外发生。”
三夫人默认。
叶昔昭悠然道:“那么,三弟妹,我倒要请教你一件事了——若是关林得逞,你知不知道真正的恶果是什么?——是侯府因此被抹黑,往日门风再好也只是昨日黄花。的确是,有些见识浅薄的只会说我治家不严,可是落在有心人眼中,那可就是千丝万缕了,多少事都会用来捕风捉影。言官弹劾朝臣,只会寻找他们在政务上的错误么?侯爷如今因着皇贵妃娘娘,更是不同于往日,你怂恿人做出这等事,到底要出一口恶气,还是要让侯府满门不得善终?”
平淡悠然的语气,却让三夫人身形一紧,神色一滞。
“我也明白你真正想说的是什么。”叶昔昭笑望着三夫人,“你只是想告诉我,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三爷与你一生的前程,你知错却不悔。可是你别忘了,虞家三兄弟向来是兄友弟恭,牵一发而动全身,侯爷日子不好过,侯府中人的日子都不会好过。我不会因此而体谅你、原谅你。”
三夫人看着叶昔昭,目光迅速变幻,神色陷入惊疑不定。
叶昔昭笑意更浓,坦然道:“三弟妹,我也实话告诉你,谁想设法破坏我与侯爷的情分,谁就是我叶昔昭的仇人。不为此,我昨日也懒得与你计较,更不会将你娘请来说清诸事。”
“我只是不懂,”三夫人依然道出心声,“你将我娘请来到底是出于什么打算?你就不怕我娘敷衍你?你就不怕我娘遣来的人递话给我?”
“我还真不怕。”叶昔昭坦言道,“你娘识大体,你便还是侯府三夫人,反之那就只好撕破脸。这是多简单的事?你怎么会有此问?”
三夫人起身深施一礼,语声萧索:“我已说了,不过是寻常人,知错便不会再执迷不悟。往日过错,方才便是我不曾道出,大嫂也能猜出,不能猜出也能一一查实。大嫂若想追究,只管随心惩戒。在此之前,我回房抄写《女戒》,为太夫人绣经书。”
叶昔昭语带笑意,“去吧。”
三夫人称是退出。
这日,礼部侍郎与蒋氏到了侯府,前者在虞绍衡的书房赔罪,后者在太夫人房里亦是好一番认错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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