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荡词·水月观音》。
如果说写《嘲哳曲》是为了谋生,《呻/吟赋》是为了宽馀,《猖狂语》是为了诫人,那么这本《浪荡词》,是纯属是兴之所至。
回京时,江驿中翻见一本《观音感应传》,讲起观世音化三十三宝相法身,点渡众生,忽发荒谬奇想。
《猖狂语》写完,只觉得再写情爱,笔下苍白,了无滋味。既然世人都认定了癫语生是个风月写手,那便不妨写一本真风月。
摒弃了才子佳人、英雄美人的路数,《浪荡词》只写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出家女人。
盛唐,长安,水月精舍,有尼绝艳。凡能诵金刚、楞严、法华、普门品者,可得一夕贪欢。然而欢情之巅,一刹那间妄念俱灭,痛悔往昔种种罪业。后遇一阐提,七日乃化,化后尼亦死﹐死即糜烂立尽。信徒瘗之,高僧指言:此观音示现,以渡芸芸耳!有善画者,摹绘水月影光中菩萨宝相,人尽呼之为水月观音。
欲是菩提树,色乃明镜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大风月,大禅意。
大污秽,大菩提。
可这刚一开头,要多少艳情有多少艳情。左钧直敢写,敢给世人看,然而此时被常胜看了,她却觉得羞惭万分、无地自容。
常胜举起空空如也的双手来,无辜道:“没有。”
左钧直恼恨揪住他的两根袖子,狐疑着一截截捏上去,果然什么都没有。怒目喝道:“转身!”
狐狸尾巴要露馅儿。常胜忙后退一步,求道:“姐姐啊,就两页了,让看完嘛。”
“两页也不许!你才多大点儿?看迷了心窍怎么办?”
常胜满不在乎道:“只许姐姐写,不许我看……是什么道理?皇上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哼哼……”
左钧直脸上顿红,这小子!她写风月,虽不露骨,却也足以看得人面红耳热、心中荡漾。可这常胜看了这多,竟是面不改色,全无异样……
常胜见她无语,得寸进尺:“姐姐的书,我都看过,这本不过是更加……嗯……无耻一些嘛……也没什么。”
左钧直惊得合不拢嘴,指着他,语无伦次道:“你……你怎么会看?!怎么知道是我写的!”
过去写文,虽然并未避过他,但他偶尔瞟上一眼,也不见有多大兴趣。她写文不喜欢人扰,常胜便自顾自地在一旁和长生玩,和翛翛聊天,给爹爹研墨,甚和谐。可今天他说她的小说他都看过,可不让她惊讶!
常胜若无其事道:“太上皇喜欢看小说话本子,皇上便让我去搜罗咯……太上皇又不喜欢看写得差的,那我只好自己先看一遍咯……姐姐刻的萝卜章上面就有癫语生,我怎么不知道是姐姐写的。”
左钧直瞪着他:“……你怎么这么不跟人家学好!我说你现在怎么越长越有几分像皇帝,感情是被他们带坏的!”
常胜涎着脸过来讨好她:“姐姐写的书好呀,怎么算不学好呢?太上皇都夸姐姐的书艳而不淫,不同流俗呢!她还同祖宜尊说,读一本《呻/吟赋》,胜过十本《朱子语类》,祖老头儿都快气死了。”
左钧直白了他一眼,乏乏地晃到床边,趴了下去。
常胜笑嘻嘻地走过去坐到床沿上,勾起一指去挠她腰眼儿。左钧直痒得跳起来,握着个枕头向他当胸横扫过去。
常胜“嗷儿”一声被击倒,抱着枕头哀声道:“姐姐说有礼物送我的……”
左钧直无奈爬下床,去翻书柜底下的抽屉,找出之前扶桑来朝时买的那个小指头大的签盒给他。
抽屉底下,赫然躺着一把扇子。
五重花骨,繁丽精细。
常胜见她盯着扇子发呆,一把拿起来轻巧展开,只见上面墨气淋漓一行扶桑语,不由得奇道:“姐姐,这写的是什么?”
一幕幕往事如汹涌海潮,涌上心头。仿佛上元夜花千树星如雨,刘徽万人丛中驻足回首,素色芳风三十二骨扇半遮了面,只露出一双危危的桃花眼,笑意盈盈令她心簇神摇。
狐狸变作公子身,灯夜乐游春。
她多希望他向她伸出手来,唤一声:“钧直,过来!”
她以为韩奉死了,便可以同刘徽在一处。
可是,韩奉死了,他又在哪里?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结局,可这结果,和她希冀中的多不一样。
常胜看着她刹那间泪盈于睫,顿时手忙脚乱。
“姐姐……你怎么了……不要哭!”
不劝还好,一劝之下,大颗的泪珠儿滚了下来。左钧直本来肤色就极白,这一哭,更是眼圈儿红得桃花一般,如粉堆霞。
常胜何曾见左钧直哭过,急得手足无措,万分纠结。
左钧直哪里知道常胜这个纠结,纠结得十分苦恼。
他长于军营,便是见过几个女人,也都如男人一般。
后来入了皇宫,女帝、鸾郡主、沈慈、韦小钟……这些女子,哪个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何曾会这般伤心哭泣?
他想着慈皇后难过时候,皇上怎么做的?轻轻抱着,温言安慰。
小钟难过时候,叶轻怎么做的?抱着,说个冷笑话,逗她开心。
可是那是丈夫与妻子……
虽然他也很想……
纠结了一番,他终于是犹豫着,学着长生,伸出爪子轻拍左钧直的背,小心翼翼道:“姐姐,别哭了,是我不好……”
左钧直摇摇头,擦泪咬唇,“和你没关系……是我……是我自己太讨厌,说了不再想他,可是还是忍不住……”
她喜欢刘徽,并不曾瞒着常胜。远行扶桑的经历,她挑挑拣拣同常胜说了些,只是略去刘徽的北齐身份。
常胜愣了愣,有些惘然失望。垂下眼看着那小巧签盒,闷声道:“姐姐既是想他,就去找他吧。”
左钧直将那桧扇收入抽屉,怅然道:“他不愿见我,我能去哪里找?”
常胜摇了摇签盒,顶上小孔掉出一根细木签来,虽然异常精致,依旧是扶桑文。
房中静谧了许久,响起常胜有些萧索的声音:
“五月初八,叶轻和兵部侍郎在繁楼宴见北地商贾,刘徽会在。”
入得五月,左钧直复归会同四夷馆。二馆合一、裁减冗员之后,馆中气象确实为之一新。左钧直的事迹被添油加醋描描画画,倒成了个英雄般的人物,前来与她交好的官员也多了许多。走在路上,也听到有人指指点点:
“生得文文弱弱的,没想到倒是有骨气,啧啧!”
“若非如此,还真要以为他是个女人……”
“嗬,你当是女驸马的戏本子哪?哪里会有女人敢冒欺君大罪乔装入仕?”
“听说甚得段大人和礼部的赏识,说不定会是个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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