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神在案上巡梭着,找着有什么趁手的物件,好教一教子。
“她怀着我的孩子,这个月就要生了。”
朱谨深低声道。
他辛苦攒的粮糙叫皇帝抬手夺走,知道皇帝没有错处也忍不住心头的郁急,过来的时候原是一腔说不出来的火气,但这一句说出来,却不自觉就换了最柔软的语气。
但听到皇帝耳里,却如一声惊雷。
他才拿到手里的牙尺啪嗒掉回了御案上。
“你——”
皇帝直着眼,说不出话来。
朱谨深没抬头,道:“皇爷,她现在没有jīng力cao持后方,沐王爷去了军中,假使有失,沐氏没有人可以顶替上来——”
“你等等,等等!”皇帝根本没听见他后面这一串努力劝说,只觉得他吵得厉害,皱眉打断道,“你把话说清楚了,你才说的是真的?没弄错?”
朱谨深:“——这样的事,怎么可能弄错。”
皇帝的头痛转成了头晕,不由扶了扶脑袋:“你跟沐元瑜成事了?她愿意?还是你勉qiáng的?”
“我没勉qiáng。”
皇帝想想也是,几回要给儿子赐人都不要,他又怎么gān得出勉qiáng别人的事来。
可——
“你们无媒无聘,她就愿意了?”
皇帝现在提起沐元瑜时常一口一个“丫头片子”,透着轻飘不悦,但他心里当然清楚,那是沐氏当世子养大的姑娘,就算她以后做不得世子,之前所受的教养是抹不掉的,这样独一无二的顶级贵女,居然就没有媒聘地,见不得光地——
朱谨深察觉到一点他的意思,加重了语气道:“有没有媒聘,总是我心里唯一的一个。”
“你乍什么毛,朕又没说什么。”
皇帝斥了一句,但语气还好,他只是震惊,朱谨深是儿子,凭怎么也吃不了亏,他对这种事倒没什么可生气的。
就是留了种下来——有点麻烦。
皇帝的惊讶终于缓缓消去了,心头仍辨不出是什么滋味,张口先问出了最关心的:“是男是女?”
“我不知道,告诉我的时候月份还早。”
“哦——”皇帝回了神,终于找到一点可生气的地方,“所以你又瞒了朕这么久!”
朱谨深道:“我不知该怎么告诉皇爷,也怕皇爷动怒。”
皇帝哼道:“少说好听的糊弄朕,你现在就不怕了?——怪不得你没日没夜惦记着要跑云南去!”
他又想起来:“对了,李百糙不是说你还要养几年,现在不能有子嗣吗?”
朱谨深顿了一下,面不改色道:“儿臣身体弱,但是沐元瑜身子好,李百糙说了,女子里一百个挑不出像她那样康健的来,孩子有三分像她,也是不需担心了。”
“三分?那似乎不难——”皇帝下意识自语道。
朱谨深满面期盼地主动往前凑了凑:“皇爷,不给云南援兵就罢,但让儿臣过去,协助滇宁王府坐镇理事,以示皇爷并没有将边陲置之不理,云南百姓和出征的将士们知道了,也都当感沐皇恩。这是两全其美之策。”
皇帝沉吟着,他还是没有怎么听进去朱谨深的话,只是心里猫抓般一直走神,还忍不住回想起朱谨深小时的模样,他小时候虽然弱,可弱得玉雪一般,又乖巧聪明,可不像现在这么能招他生气——
“皇爷?”皇帝不直接驳回就是有戏,朱谨深再接再厉地道,“大同重镇不能有失,皇爷居于京城守国门,儿臣去赴云南,与暹罗一战,jiāo由儿臣,不用皇爷分心,儿臣亦不问皇爷要援兵,愿立军令状,不破暹罗,势不回转!”
皇帝:“……”他咳了一声,“你,让朕想想。”
第158章
皇帝没有考虑太久,大同危在眼前,他分不出jīng力来反复谋算衡量,只能把朱谨深的话想了一遍又一遍,想来想去,除了仍旧觉得将儿子派到云南去很不放心之外,单就这个主意本身,不失为一个不错的解决方案。
大同一开战,云南他是顾不上多少了,但要由其自生自灭显然是寒了人心,南疆各族混居,民心本就难用,朝廷用水磨功夫,百年来从中原先后迁居了几批汉民过去,磨到如今方太平了些,这时候要是撒手不管,由暹罗那些贼兵祸害了南疆,那多年治理就全白费了,这一仗过去,又要变作一地散沙。
难以抉择下,皇帝召了沈首辅来问。
接连的战事起,沈首辅也忙个不休,正熬得头昏脑涨,闻言眼睛一亮,却是振奋道:“二殿下有此雄心,要为皇上分忧,皇上何不成全了他?”
皇帝犹豫着:“二郎自小体弱,如今虽养好了,毕竟一天兵事不曾预闻过,战场就更别提了。他在京里历练历练还罢,去那么远,若不谨慎或经验不足,惹出什么乱子来,如何收场。”
沈首辅笑道:“若是从前,老臣也不敢赞同。但从云南战事起,二殿下一直在兵部与户部之间协理忙碌,并未出过差错,云南那边的现状,他也因此十分了解,这是其一;其二,当日沐家世子在京时,与二殿下形影不离,十分肯尊崇二殿下,二殿下若去,与沐家直接就能搭得上话,沐家不会对他疑惧排斥。”
“老臣直言,若不派人便罢,若要派人往云南去襄助,二殿下是最好的人选,别人都不如他有这些优势。”
皇帝纠结着走了下神,什么搭得上话——
可比这深入多了。
他想着神又飘得更远了点,沐家那丫头片子身体好归好,不过女人生产就是道鬼门关,他两个皇后都栽在了这道可怕的关卡上,不然,后头也牵连不出这许多事来,烦得他动辄头疼——
“皇上?”
沈首辅疑惑地提高了点声音。
皇帝回了神:“哦。让朕再想一想。”
说是要想,让沈首辅这么一劝,他心里毕竟又松动了不少。
朱谨深再来聒噪,他就终于松了口,只是嘴上没有好话,讽刺儿子道:“朕瞧那热锅上的蚂蚁,正和你现在一个样。从前不见你这么勤快来看朕。”
朱谨深躬身道:“只是养儿方知父母恩罢了。”
皇帝:“……”
他猝不及防,喉口一下哽住,龙目都险些酸了一酸。
“你——”他再想说话,说不出什么来,胡乱摆了手,“去罢!爱去哪去哪,朕忙着,没空总和你啰嗦。”
转日,负责保护朱谨深出行的人马紧急组建调动起来。
有大同军qíng在前,南疆就不够看了,朱谨深的首次离京很为低调,没搞什么壮行,只是皇帝硬从五军营里给他拨了两千jīng兵来,上战场不太够用,在后方保护他一个人是绰绰有余了。
八月初五,秋高气慡,朱谨深领兵出发。
朱家三个兄弟齐聚在城楼外送他。
朱谨治很担心,嘱咐道:“二郎,你到了边疆,可不要乱跑,你跟沐家的小孩子好,就乖乖跟他呆在一处,那里是他们家,他的人多,你跟着他安全。”
朱谨深点了头,十分和顺地道:“好。”
朱谨治有点遗憾:“你走得这样急,看不见你侄儿出生了。”
朱谨深忍不住笑了一下:“没事,等我回来见一样的。”
轮到朱瑾渊,他的qíng绪就复杂多了,一面很高兴朱谨深出京,到那荒蛮的险地去,一面又怕他这一去真的建起什么功业来,理想的状态,最好是他非但毫无建树,还捅个大篓子才好——
心里转着这念头,他面上极诚恳:“二哥这一去一定要多加小心,愚弟没有别的心愿,只要二哥平平安安地回来就好了。”
朱谨深随意也点了头。
再来是朱瑾洵,他今年也十四岁了,个子拔高了一截,看上去是个挺有jīng神的半大少年了。
他拱了手,朗声道:“愿二皇兄马到功成,奏凯归京!”
朱谨深一直差事不断,好久没去过学堂了,原不太和朱瑾洵碰面,但朱瑾洵如今搬出了宫,也住到了十王府来——这里面有朱谨深的一点手笔,去年他在都察院查梅祭酒案,为防沈皇后给他找事,先一步就近拨动了两个御史,上书去说朱瑾洵年纪已长,应该迁宫。沈皇后自然不愿意,注意力就集中到如何留住儿子上面去了,费了好一番功夫,把朱瑾洵多留了几个月,只是翻过年他到了十四岁,再住在宫里不太像样,终究还是迁了出来。
朱瑾洵到了十王府,兄弟们宅邸挨着,时不时出门能遇见,朱谨深比从前见他倒多了,只是来往不深,朱瑾洵不像朱瑾渊总憋着一股yīn阳怪气要和他比较的劲,朱谨深对他就只是冷淡,没拿话刺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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