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走过第一个拐角的时候,薛廷之忍不住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
但这时候,重重的屋檐与高高的院墙已经遮挡了视线,他目之所及只有一片在黑暗里看不清楚的砖瓦。
“大公子,怎么了?”
香芝知道他似乎不爱说话,见他忽然停下回望,只以为他是忘了什么事。
没料想,薛廷之只是摇了摇头:“没什么,回去吧。”
回去吧。
前面再热闹,再明亮,属于他的,如今也不过只有那个最偏僻角落里的院子。他的存在,便如同那院落在这府中的存在一般,是很自然地被人遗忘着的存在。
他和它,都在等待着一个机会。
一个被人重新注意到的机会。
薛廷之微微闭了闭眼,重新抬了步,往回走去。
即便多了几个丫鬟伺候,可院落里其实依旧冷清,唯有书房里那挨着窗的雕花炕几上,还摆着一盏灯。
他有夜读的习惯,这该是临安点着的。
“你们都下去吧。”
薛廷之进了书房,便叫守着的丫鬟都下去了,自己则走到了陈旧的书架旁,下意识地就要点出那一卷《反经》来。
可等到手指游移到那一排某个位置的时候,他才想起:这卷书,借给了陆锦惜,她还尚未归还。
这一时,他竟忍不住笑了一声。
陆锦惜,52书库出身,大家闺秀。
可竟然会去读《反经》……
住在将军府有十一年了,明明之前都对这一位“嫡母”毫无感觉,可最近这一段时间,他竟……
无法不去注意。
“嗒。”
一声轻响。
他终于还是随意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出来,翻身走回了暖炕边,盘腿坐下来,就着这一盏孤灯的光芒,慢慢地翻阅了起来。
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不独人也,物亦有之……
书页上的每一个字都很清晰,可看着看着,薛廷之却发现自己根本一个字都没有记进去。
他脑海里,忽然就盘旋着许多纷繁复杂的念头,让他难以清净。
比如今日阅微馆之试的种种,比如那一位嫡母疏淡的目光,比如他在门外听见的声音,比如……
她唇上那一抹刺目的新红。
薛迟为什么能被先生们选中?
薛廷之想起了方才在侧门内陆锦惜的言语,却是没忍住嗤笑了一声,那修长而苍白的手指,便慢慢用力地压在了书页的边缘。
像是要揉皱什么,又像是要抚平什么。
“叩叩叩。”
有轻叩门框的动静。
是香芝端着药碗,站在了门外:“大公子,药熬好了。”
“进来。”
薛廷之的声音,没有半点起伏,只是慢慢松开了按着书页的手指。
香芝进来的时候,自也看不出半点异样来了。
她来本就不久,只是觉得二奶奶待这一位庶出的大公子似乎还不错,但并不了解他,所以伺候的时候,总有几分战战兢兢。
“奴婢已试过药温了,刚刚好,您趁热喝了吧。”她恭敬地走了上来,微微弯了身子,将青瓷的药碗,捧到了薛廷之的面前,声音怯怯地。
香芝的年纪并不很大。
她一双柔荑,是二八少女独有的嫩白滑腻,纤细的手指,就搭在药碗的边缘,可以轻而易举地吸引住人的目光。
可这一刻……
薛廷之的目光,却落在了她的手腕上。
细细的手腕,因为端药伸手的动作,而伸出衣袖一截,于是便露出了一截的雪白。还有那一片的雪白当中,小小的一点红……
是一枚红痣。
于是薛廷之伸出了手去。
香芝本以为他如往常一般,是来接药碗的,可没有想到,那微微带着点凉意的手指,却落在了她的手腕上。
这一瞬间,香芝只觉得整个人脑子都嗡鸣了一声,粉白的小脸,一下涨得通红,想要收回手来,又怕洒了药,一时有些情急:“大、大公子……”
“大公子……”
又是这样的称呼。
轻而易举地,就将他带回了那一扇门外,耳边仿佛又回荡着那嗓音,失却了平时的清冷与素淡,颤颤地,带着能烧灼人的暖意,还有……
蚀骨。
可她唤的,并不是自己。
天下有那么多个“大公子”,可或许没有一个,堪与那名动天下的顾觉非相比吧?
薛廷之那薄薄的嘴唇,忽然就勾起了一抹难以言说的弧度。
似乎讽刺,又似乎自嘲。
这是那一位“嫡母”,放在他身边的丫鬟。
是的,嫡母。
如果她一直是这个身份,将来也许还会操持他的婚娶,成家,立业……
薛廷之觉得,自己心底好像有一只魔鬼生长了出来。
他的目光,落在这一抹小小的红痣上,只用指尖轻轻地摩挲着,描画着,声音轻得像梦呓。
“你叫香芝……”
低低的嗓音,如同在酒中浸过。
香芝一下有些晕,只感觉那微凉的手指,在自己腕上游移,却似燃起了一片火花,让她忍不住地颤抖,脑海里更是混乱的一片,无法思考。
只有那一双精致的眸底,透出一点莹润的水光。
“大、大公子……”
到了年纪的公子们身边,总会有一两个她这样的丫鬟。
这一刻的香芝,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害怕多一点,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多一点,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只敢怯怯地喊着。
“大公子……”
她的声音本就很细。
此时此刻,更带上一点特别的轻颤,像极了溺水的猫儿,脆弱又可怜。从那娇嫩的、点着一点桃红口脂的两瓣唇中,流泻出来……
渐渐地,便与薛廷之脑海中不断回环的那一道嗓音,重叠在了一起,让他如同置身于一场美妙的幻梦……
可又好像有另一个自己,从身体中抽离了出来,冷冰冰地、冷酷地、残忍地看着。
“啪。”
药碗,终于落在了地上。
清苦的药味儿,瞬间铺洒出来,盖过了这书房里原本应该有的书墨香气,和其他的味道……
池月东上。
东院院墙外海棠花的艳影,在月色下,有些模糊。
陆锦惜就靠坐在窗边,看着自己面前排排坐的三姐弟,整理了一下思绪,便开口道:“今天咱们也只讲一个故事。是咱们的大将军,那一年被围在长留关外,大漠遇险,此时却有一白袍小将——”
“啊,是方叔叔,是方叔叔!”
还没等陆锦惜把话说完,薛迟忽然就高升大叫了起来,满脸的兴奋。
“娘亲你终于要讲方叔叔了啊!”
“……”
52书库推荐浏览: 时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