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花儿的卖糖的,挤挤挨挨全都在一起。
这京城,已半点看不出当年血染的颜色了。
方少行喝着,又一次觉出了那一点若有若无的落寞。
小半坛子酒灌下去,也不知为什么竟觉得嘴里没什么味道,起身便想要离开。
但没想到,就在他起身的同时,下面竟传来了一声着急的呼喊,他听着有些耳熟。
于是定睛看了过去。
无巧不巧,竟是薛迟。
十四五岁的少年郎,那眉眼像极了他父亲,但细微处又继承了其母的精致,既带着一身英气,又不让人觉得粗莽,腰间佩了一把剑。
方少行瞧着,该是那把洪庐剑。
只是此刻少年的举止就没那么从容了,急急忙忙朝街边一捏面人的小摊上跑去,一面跑还一面喊:“糖糖,糖糖,你回来!”
那面人摊桌旁边,立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雪似的胖嘟嘟的小手就扒在桌边上,一双乌溜溜的瑞凤眼睁得大大的,巴巴望着一只仙女模样的面人。
薛迟跑过去跟摊主道歉,要拉这小女娃回去。
可小姑娘脾气还很大,就是不走,扒着那桌沿不肯松手,还奶声奶气地喊:“糖糖不想走,糖糖想要小仙女,要小仙女!”
薛迟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上头方少行看着,却是一下笑出了声来:都说现如今内阁首辅夫妻两个都是人精,但一双儿女,除了比旁人聪明很多之外,性情上竟好似没继承那两人半点,是一对儿少见的傻白甜。
其中尤以大小姐顾一糖为最。
比如,此刻。
瞧见那七仙女面人之一,怎么都迈不动腿,就死粘在旁边不走了,薛迟拉都拉不动,一拉她就敢哭出来给人看。
小模样实在是太可怜了。
捏面人的老师傅瞧着她泪眼汪汪模样,又实在生得精致,打从他做这行手艺开始,就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于是巧手一转,竟捏了个面人儿递给她:“小姑娘不哭不哭,来,这才是最好看的小仙女呢,给你,看看像谁?”
“呜呜……呜?”
红着的眼睛眨了眨,小姑娘看了看老师傅,但觉人家慈眉善目,绝不是娘亲所说的坏人,便伸手将面人接了过来,说了一声“谢谢”,这才仔细盯着面人看。
才看了没两眼,她一下“哎呀”了一声:“迟哥哥,迟哥哥,你快看!像不像娘亲?诶,也有点像爹爹呢!可它穿的衣服,怎么跟我一样呢?”
薛迟有翻白眼的冲动。
他算是知道什么叫恶人自有恶人磨了,想他小时候也是名震京城的小霸王一只,今天却被个小姑娘折腾来使唤去。
报应啊!
以他的眼力自然一眼就认出人摊主捏的就是糖糖,可糖糖这傻的,愣是半天没看出来。
亏得她读书还能过目不忘呢!
薛迟干脆抄手站在一旁,不接话。
顾一糖就瞪着那大眼睛,死盯着面人儿看,越看越觉得像是自己照镜子时候的模样,于是手一扬,就要说什么。
但一抬眼时,便瞧见一旁店里走出来的人影。
于是她两只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竟又将薛迟扔到了一旁,啪嗒啪嗒跑了过去,扑进了那香软的怀中,把面人举起来给她看:“娘亲看,仙女!仙女耶!”
“是,是,是仙女,还是个小仙女呢。”
颇带着几分无奈的声音,是陆锦惜。
她旁边还跟了个长得跟顾一糖有七八分肖似的小男孩儿,也是粉雕玉琢模样,探过脑袋来也去看那面人。
薛明琅脚底下蹬着一双小红皮靴,穿一身好看的红,背着手最后从那店铺里走出来,见着眼前这混乱情状,便无奈地抬手轻轻一扶额,叹了口气。
接下来的场面,着实混乱了一阵。
顾一糖有了面人,顾一棠也一副很想要的模样,陆锦惜便只好请那捏面人的师傅也给捏了一个,又把顾一糖那个面人的钱给付了。
如此好一番折腾,才算把两个麻烦精给拎走。
府里都是有丫鬟跟着的。
方少行在楼上看着,便见那个叫风铃的丫鬟上来,与几个婆子一道,先把小姐和公子抱进了马车里。
陆锦惜则是提了裙角,竟从街边上往酒楼里来。
方少行顿时一挑眉,目光从下面街道上移开,落到了二楼的楼梯口,才听见细碎的脚步声没多久,便瞧见陆锦惜走了上来。湖蓝遍地金的百褶裙,披了银鼠皮坎肩,两手都揣在毛绒绒的手笼里,端庄娴静,又透着一种难言的清丽与随和。
惊艳一如初见。
他还记得,那时是他不满被贤妃卫仪诟诬,撺掇刘进带兵在老太师寿宴的时候堵了长顺街,不让京中那些达官贵人们过去,气得永宁长公主与他们一番理论。
最终一把往车里一拽,竟拽出个陆锦惜。
那真真是好看极了,不管是在京城还是在边关,他二十余年的人生里就没见过这么对胃口的女人。
可惜了。
她已经嫁了人,且嫁的不是他。
也可惜了。
她后来又再嫁了,嫁的依旧不是他。
方少行不是非女人不可的人,比起女人他跟喜欢打仗,所以虽有那么几分不能一亲芳泽的遗憾,但也没觉得有什么日子不能过的。
此刻见着人,他也没半点避讳。
在这二楼上头,竟是喊了她一声:“夫人,可算是很久不见了。”
陆锦惜听见这声音,反应了一下,循声望来,瞧见是他,才展颜一笑,倒是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这可真是难得了。早听说方大人辞官,柳眠花宿,人影都找不见半个,今天却被我给撞上了。”
“合该夫人今日遇见我。才从别地儿出来,没带够酒钱呢。夫人这一来,我倒是能喝个痛快了。”
方少行端着酒坛子喝了口酒,脸上还挂着笑。
“可别忘了,四年前你强借了我一坛子酒去喝,至今还没还上呢。”
旁人都是年纪越大,越见沉稳,有多少锋芒,年过而立之后都会渐渐收敛起来。
可方少行不然。
他眉眼间的邪肆恣睢,一如往昔,一身混不吝的气概,既不像是征战沙场的将军,也不像是位高权重的朝臣,反倒像是……
像是游侠。
天生一股浪荡的气质,怎么看怎么跟旁人不一样。
陆锦惜打量他的目光,多了几分奇异,自也不把这一点所谓的酒钱放在眼底,只好奇地问他:“旁人都说你是辞官了,可朝野上下没一个人知道你是什么打算。我是真想知道,方大人如今这年纪,怎么看怎么前途不可限量。好端端地,辞官做什么?”
“什么前途不可限量?”方少行把酒坛子一晃悠,嗤笑了一声,眼角眉梢都是轻狂气,“老子都把薛况弄死了,身为武将,做到顶也就这样了。当年在边关打仗的时候我就不服气他,总想着有一天要超过他。可真等他死了吧,也没仗打了。再说即便打仗也没人能赢得了我,忒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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