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圈酒敬下来,留下祖父和父亲镇着席面,便推醉出来。
此刻寒风卷着刀子般冷冽,从领口袖边刮进去,将方才憋出的热气吹散不少,喜袍上沾染的酒气也随之去了大半。等脸上热气消去,脑袋里清醒许多,韩蛰才略理衣裳,往洞房走去。
相府各处,触目皆是喜庆的红色。游廊下隔几步便是蒙了红纱的宫灯,到了成婚用的银光院,布置得愈发喜庆,就连甬道旁的石灯上都扎了红绫,院中花树亦做装点,在未化尽的积雪映衬下,如同腊梅初开。
韩蛰瞧着窗上烛影,脚下走得更缓了,及至门口,仆妇已然掀起冬日厚重的绣帘,他却迟疑了下才推开屋门。
屋内炭火烧得旺,热气扑面而来。
拐过屏风,便见红烛高烧,少女坐在榻上,双手交叠在膝前。凤冠嫁衣辉彩夺目,她一双水杏般的眼睛正好瞧过来,黑白分明,水灵灵的十分漂亮。端午前在金州郊外遇见时,她只穿家常裙衫,而今身披嫁衣,脂粉点染,烛光映照下,愈见肌肤细嫩,美貌灵动。
很好看的姑娘,只可惜被田保盯上了。
韩蛰随手挥退旁人,上前摘了凤冠,在令容身旁坐着。
他身上的喜服犹自冰凉,卷着淡淡的酒气。二十岁的男人身高体健,又曾在军中历练,坐在身旁时,铺得厚实的床榻似乎都陷了下去。他的容貌生得很好,轮廓冷峻硬朗,浓眉如同刀裁,双目深邃而有神。
然而他出入锦衣司,以狠辣之名震慑群臣,终归令人忌惮——
尤其此刻他沉默瞧着她,神情不辨喜怒。
令容心里又咚咚咚地跳了起来。
因韩蛰来得比她预想的早许多,宋姑匆匆进来报信时,她正靠在软枕上,取了荔枝膏含在嘴里。当时忙着整理嫁衣戴上凤冠,待想起那荔枝膏,要吐时已来不及取帕,只好迅速嚼开,趁着韩蛰往跟前走的功夫,努力咽入腹中。
是他发现了,所以不悦吗?
令容抱着相安无事的打算嫁进来,毕竟不想惹韩蛰不悦,忙站起身低低叫了声“夫君”。
韩蛰眉目微动,淡声道:“你怕我?”
“夫君文韬武略,英名在外,叫人敬重。”
她的脸上确实有恭敬之意,嫩红的唇瓣微抿,眼眸低垂,神态如同敬畏。然而她的手却自然地缩着,双肩款款舒展,因凤冠卸去,如玉的脖颈露出来,不见太多畏缩之态。
口是心非。
韩蛰瞧了片刻,忽然改了主意,站起身略伸双臂,道:“帮我更衣。”
令容愕然,却只能从命,伸手帮他解外裳。他的身材修长挺拔,肩宽腰瘦,令容年岁尚弱,站在一处,还不及他肩头高。好在喜服不算繁琐,解了锦带佩饰,衣裳宽松起来,令容绕着韩蛰走了一圈,将整件衣裳扒下来搭在臂弯。
韩蛰便着中衣走向浴房。
屋里静悄悄地只剩她独自站着,令容将衣裳搭在架上,犹自诧异。
因今日送饭的仆妇颇为和气,令容特地叫宋姑帮着问过,得知韩蛰平常在银光院和书房两处起居,身边没留丫鬟,只有两位惯用的仆妇伺候。那两位仆妇始终没露面,令容猜得她们是在书房那边候命,必是韩蛰觉得她年幼,且这桩婚事又是田保作祟促成,事涉朝堂争斗,他心里未必情愿,故不打算同房,要去书房歇着。
谁知道,韩蛰竟打算歇在此处?
他到底是何打算?
浴房中水声传来,令容心中大乱。
过了会儿,就见韩蛰披了松松垮垮的寝衣出来,胸前微敞,犹有水滴。他还是那副淡漠神情,见令容还站在那里,随口道:“要我帮你更衣?”
“不,不用。”令容这回是真害怕,声儿都结巴了,“我叫宋姑。”
韩蛰没再出声,到侧间取了卷书,半躺在榻上翻起来,仿佛这不是新婚洞房夜。
令容没奈何,只能走至外间,叫宋姑和枇杷、红菱过来伺候。
她当然不好意思当着韩蛰的面更衣,躲到浴房里脱下累赘的嫁衣,有心要跟宋姑讨主意,又怕韩蛰耳聪听见了不好,只好憋着,默默思忖稍后如何应付。
……
令容走出浴房时,身上穿了件海棠红的寝衣,那是宋氏特意准备的,说新婚穿着喜气。
冬日天寒,屋中虽有火盆,到底容易冻着人。寝衣质地厚实细密,令容将所有盘扣皆扣着,连领口的也没放过,将全身裹得严严实实。想了想觉得不踏实,又取了件起居用的宽松衣裳披着,将身段儿整个遮住。
榻上韩蛰仍在看书,听见令容脚步走近时才抬了抬眼皮。
“倒水。”他吩咐。
令容应命倒了杯给他,觉得口中干燥,也自斟了一杯,站在桌边缓缓喝下。
喝完了,不想凑到韩蛰跟前,心里又没拿定主意,只好再斟一杯慢慢地喝。
到第四杯时,韩蛰终于开口,“想喝到明天?”
令容笑了笑,“路上没能喝水,觉得渴了,多喝几杯。夫君还喝吗?”
“不用。”韩蛰搁下茶杯书卷,自钻入外侧被中,“睡吧。”
令容只好落下帘帐,小心翼翼的避开韩蛰的腿脚,爬到里侧被窝后,将肩背裹得严严实实。红烛的光芒被层层帘帐阻隔,帐内颇为昏暗,因床榻颇为宽敞,韩蛰虽占了大半,剩下的却也足够容身。令容紧贴着里侧睡下,在两人间留出一尺宽的距离,阖目装睡。
紧绷着听了半天,身旁的人呼吸平稳,似没打算做什么,才悄悄松了口气。
这一日着实累得够呛,精神松懈后便觉困意侵袭,片刻后渐渐睡去。
韩蛰却在此时睁眼,瞧着恨不得挂到侧边床板上去的少女,动了动唇角。
原来她还是会害怕,紧张忐忑地缩在被中,像是怕被他吃了。
只可惜,他虽有不择手段的名声,还不至于对着她如今的身段儿难以自持,兽性大发。韩蛰坐起身下榻,取了那卷书到帐外,直到亥时末刻的梆子敲响,才回帐中。
一入帐,韩蛰就愣住了。
方才裹成蚕蛹,恨不能缩到边角缝里的令容这会儿已滚到了床榻中间,沉睡时没有担忧顾忌,那锦被也松了,青丝拖在枕畔,酣睡正甜,一只手还搭在他的枕边,全不见先前的谨慎躲避之态。
如此一来,留给他的床榻就只剩了半边儿。
韩蛰皱了皱眉,躺上去难以伸展拳脚,睡得不太舒服。欲待将令容推到里边,看她睡得香甜可怜,毕竟不忍。犹豫了下,冷着脸半跪在榻,将令容连同锦被一道抱起来,搁到内侧,顺道帮她盖严实了,才腾出足够的地方,舒展四肢躺下。
枕边忽然多了个人,当然不太习惯,翻来覆去,半天也没能睡着。
好在他修过调气理息的功夫,吐纳两回,渐渐心平气和,仰面躺着安稳入睡。
……
次日清晨韩蛰醒来时,令容又恢复了昨晚睡前的模样,蚕蛹似的躲在里侧。呼吸声儿虽竭力平稳,却绝非熟睡时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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