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皇后沉默不语,方才锋锐的眼神早已软下来,温婉的脸上,泪珠滚落如雨。
成婚数年,永昌帝这还是头回见她哭,泪水涟涟,仿佛藏着极大的委屈。
“皇上是待我不薄。”她瞧着永昌帝,对着他满面愤怒,不闪不避,“可皇上待贵妃更好,不是吗?从前皇上疼爱她,贵妃骄纵跋扈,当着阖宫上下和内外命妇的面对我不敬,我都忍了。那是皇上中意的女人,我该容让。我也没跟她争,没跟她抢,没克扣过她宫里的半点东西。”
“那你还害她性命!”
“是皇上逼的!贵妃怀孕时,皇上许诺过,若她诞下儿子,会封为太子对不对?”
“那是……”
“贵妃在我跟前炫耀过。”甄皇后打断他,“那时候太子才满月,皇上每天过来探望,贵妃在皇上跟前也满口夸赞太子。可背后呢?这些年贵妃得宠,嚣张跋扈,众人都看在眼里,她当着我面说的,一旦她诞下孩子,这宫里就不会再有我母子立足之地。”
她说得跟真的似的,眼泪汹涌而出,“皇嗣贵重,臣妾不想伤害。可她呢?臣妾与皇上结发多年,难道任由她踩在脚下,罔顾尊卑身份,来日伤及太子吗?”
永昌帝怔住。
这些事他当然不知情。
范贵妃嚣张跋扈,不敬皇后是真的,至于是否说过那些话,他无从判断。
但贵妃盯着东宫的位子,他是知道的,床榻上哄着他许诺不说,还让范自鸿在禁军肆意妄为,乱结同党。
他盯着甄皇后,声音仍微微颤抖,“所以你就算计她,要取性命?”
甄皇后沉默不语,瞧着永昌帝怒气未消,片刻后才道:“臣妾是为了太子。皇上要惩治臣妾就尽管责罚吧,只求别迁怒太子。”说罢,恭恭敬敬地叩首,以额触地。
永昌帝烦躁极了,怒气往脑袋里直窜,但瞧着跪伏在地的皇后,却又犹豫。
罚,当然是要罚的!可是如何惩罚?
废后显然不可能,她的背后还有甄嗣宗,那是他在朝堂上的倚仗。
可若不罚,这明目张胆的欺君之罪,怎能咽下!
永昌帝瞪着她,半天才愤怒拍案,“禁足!这半年不许踏出延庆殿半步!贵妃那边的事,不许你过问半句!”
“臣妾领旨。”甄皇后低声。
永昌帝心中跬怒未消,对着跪伏在跟前的结发妻子,没法发泄。爱妃被害得没了孩子,他难以报仇,又觉得憋屈,铁青着脸快步出了麟德殿,叫上刘英,往北苑打马球泄愤去了。
……
锦衣司里,令容在天快亮时,又睡了会儿。
醒后推窗,狱中诸事不周全,锦衣司出入查得严密,樊衡纵有意照料,铁律规矩上仍需以身作则,不能放外人近来。令容便自拿清水漱口擦了脸,散着的头发不好梳,用金钗随意挽起。
待韩蛰再来时,她正在短榻上端坐,手里黏着块糕点。
见他迅速回来,令容觉得意外,忙抓茶杯喝了半口,将糕点送下去。
“这么快就好了吗?”
韩蛰颔首,握住她手,“走,跟我回家。”
令容回身将昨晚卸下的几样首饰拿着,走了两步,想起头发还松松散散的,出去叫人瞧见,毕竟不好,遂抽回手,“我先理顺头发。”话虽如此,毕竟没梳过发髻,满把青丝顺滑如绸缎,虽能勉强挽起,却总不够整洁。
“怎么办。”令容有点泄气。
韩蛰当然不会梳头,锦衣司里虽有女狱卒,却都是手染鲜血惯于握剑的,未必会这个。
想了想,让人把他的披风取来给她,拿帽兜罩住,“这样呢?”
这倒勉强还行,至少不会将邋遢姿态露在外人跟前。只是韩蛰的披风宽大,帽兜也比她的宽松许多,令容低头理了理衣衫,抬头时帽兜划落,遮住了半张脸,只剩嘴巴鼻子露在外头。
窈窕修长的身影包裹在宽大披风里,肩头几缕青丝散落,她朱唇微张,看不见眼睛,神情却似懊恼。
韩蛰冷沉了大半日的脸终于露出半丝笑意,伸手将帽兜往后扯了扯。
“待会别再低头。”
“唔。”
令容将首饰一股脑扔进披风里缝着的袋子,随他出去。
樊衡带着数名狱卒松树似的站在左右,待韩蛰出来,站得愈发笔直。
锦衣司狱中有数道门,令容昨日是从正门入,被那阴森冷沉的氛围吓得不轻。韩蛰带她从侧门走,因石头砌成的狱中不见天光,唯有火把取亮,便牵着她手,免她害怕。
玄色披风拖曳在地,帽兜遮住满头青丝,只露出娇丽脸蛋,火光下眉目如画。
章斐站在小推窗里侧,眼前着两人并肩走过,至拐角处,借着熊熊火光,十指相扣的姿态清晰分明地落在她眼里。
那样的韩蛰跟清晨来逼问她时冷厉凶煞的模样截然不同。
心狠手辣的锦衣司使,威仪稳重的年轻相爷,以赫赫威名震慑朝臣。同僚下属众目睽睽之下,他牵着妻子走远,足见其意,哪是高阳长公主所说的夫妻不睦,娶了当摆设?
外头狱卒散尽,只剩黑黢黢的墙壁和空荡阴沉的甬道。
章斐靠在门板,疲惫而失落,双眼失神,缓缓坐在地上。
第126章 策反
从锦衣司回到相府, 已是后晌。
银光院里宋姑和枇杷、红菱都悬心了许久, 见令容归来, 总算松了口气。夫妻俩歇着喝了杯差, 令容自去丰和堂跟杨氏报平安。
到得那边, 唯有韩瑶在院里修剪花枝,说杨氏正在厅中陪客。
她也没去打搅,在丰和堂等杨氏归来, 才知道方才是章夫人造访。
昨日范贵妃出事时,章夫人正巧抱恙在府没能赴宴, 得知章斐被锦衣司带走, 吓得不轻,派人往韩家跑了好几趟,均被杨氏以为韩蛰没回, 她也只能焦灼等消息为由应对。今日清晨章夫人亲自来了一趟, 晌午时听说韩蛰已然回京, 又亲自跑了趟, 没见着韩蛰, 满面担忧地走了。
韩蛰此刻却已在章家客厅端坐。
章家在京城除了遐迩闻名的梅坞外, 也有数座宅邸, 阖家回京后, 章老仍在梅坞养身子,章公望则携妻儿住在京城里, 方便往来衙署。
昨日的变故章公望自然清楚, 虽不像章夫人热锅蚂蚁般焦灼, 也是整夜未能阖眼。
今晨章夫人去韩家,他特地往甄相府上拜望,却没能得个准信。
如今韩蛰亲至,哪敢怠慢,当即亲自迎进厅里,命人奉茶。
两府交情深厚,章公望从前是看着韩蛰长大的,如今多年未见,他虽是长辈,仕途在同侪中也算顺畅的,却仍难跟韩家相比。昔日少年已成了沉厉威仪、手握重权的相爷,踩着刀剑血迹走过来的人,自有狠辣劲头,那双眼睛寒潭似的深不见底,虽比他小了二十余岁,气度却毫不逊色。
章公望瞧着他神色,有点谨慎的亲近,“昨日朝上还没见你,是今日回来的?”
“昨晚连夜回的。”韩蛰端坐椅中,“伯父不必客气,我贸然拜访,是有事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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