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梳子_西岭雪【完结】(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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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初升高考试迫在眉睫,加上学校安排了夜课,我也没有时间再到发廊去看姐姐,所以爸爸妈妈并没有过分为难于我,只是彼此对看了一眼,然后愁眉不展地摇了摇头。

  我不能再到“蝴蝶梦”去做功课了,但是每次放学经过,我都会在玻璃门外向姐姐挥一挥手。

  后来她便习惯了,在我放学的时间,总会看到她在门边徘徊,见到我,立刻绽开蝴蝶般美丽的笑容欢快地迎出来,塞给我一碟新款的点心或是一盒将融的冰淇淋,亲昵地说:“弟弟回来了,离考试只差三天了呢,紧张吗?不过没事的,你一定会考取重点高中。”

  她每天为我计算着时间,使我有一种感觉,她在和我一起参加考试,而我是为了她才一定要考个好成绩的。

  最后一科考试结束,当我走出考场时,第一个想法便是:我要去发廊看姐姐,告诉她,我考得很好,很有把握。然后,我要像个大男人那样,约会她,同她一起去郊游,看电影,吃西餐。我还要问她:姐姐,你,可以吻我一下吗?

  我被自己的想法兴奋得几乎要手舞足蹈,甚至迫不及待地打了一辆“的士”赶回家去。

  可是车子停在“蝴蝶梦”门前时,我才发现,店门口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几个男男女女在门前神情暧昧地张望议论着,而隔着玻璃门,我看到有三四个穿工商制服的男人在翻检察问什么。

  姐姐看到我,眼里忽然充满了泪。

  是的,隔着玻璃门,我清晰地看到,或者说是感觉到,姐姐的眼睛含了泪。她举起手抚了一下头发,不易察觉地向我做了一个“快走”的手势。

  然后,我忽然听到有人提到我的名字,是那隔岸观火的男女中的一个,那尖细的嗓子说:“这不就是张家的那小子吗?听说那女人犯事和他也有关系呢,罪名是勾引未成年少男。”

  我只觉脑子“嗡”地一下,浑身的血往上涌。我想冲进“蝴蝶梦”告诉那些穿制服的人姐姐是好女孩,姐姐做的是正经生意,我想转过身大骂那胡说八道的长舌妇,斥责她们的想法有多么肮脏下流,我又想迅速躲藏到人群中去,远离这些流言的围攻与伤害。

  但是最终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是呆呆地看着玻璃门内,看姐姐用抚头发的手势一次次悄悄暗示我“快走”。

  多年之后,那个姿势成为一种定格,鲜明深刻地烙印在我心的最深处,不可磨灭。

  我已经不记得那天是怎么被妈妈拉回家里的,也记不清爸爸是怎样严厉地命令我不许出门,我甚至已经忘了自己后来是怎么知道诬告“蝴蝶梦”经营黄色业务的匿名信发起人之一就是我亲爱的父亲母亲了。我只知道,那段日子一直在下雨,仿佛姐姐流不尽的泪。

  我病了,在淅沥的雨声中不知昼夜地昏睡,梦里,一次次看到姐姐在对我做手势,无言地告诉我:“快走。”

  可是,她说过,我是她的阳光啊,阳光走了,她岂不是又要回到黑暗中去吗?

  然后,有一天,朦胧中我听到妈妈在客厅里同女邻居议论着:“那祸害终于搬走了,当妈的心总算放下来了。这种人不走,早晚惹出更大的事来。”

  我弹簧一样跳起,扑到窗前,果然看到姐姐站在“蝴蝶梦”前贴着封条,门前一辆满载的大卡车,车身上写着搬家公司的字号。

  姐姐要搬走了!

  蝴蝶要飞走了!

  我听到自己的心狂喊了一声“不”,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和勇气,忽然不顾一切地打开窗子。

  感谢上帝,我一生都没有这样灵巧敏捷过。我就像一个不畏死的武林高手那样,循着通水管道迅速地滑下三楼。人在半空的感觉,好像我已经变成了蝙蝠侠。

  我心中完全没有恐惧,甚至也来不及伤感,我只知道一件事:如果我不能追上姐姐,对她说一声“对不起,不是我要这样的”,那我一定会死的!

  就在我双脚落地的一刹那,卡车启动了,我猛地摔倒在地,但是立刻一跃而起,脚踝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可是我已经顾不得了,我在那个狭长的雨巷里疯狂地哭喊:“姐姐……”一路狂奔追赶。

  车停了。

  我再次摔倒在地上。

  然后,我看到了姐姐。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那天穿的是一件淡粉色的连衣裙,打着透明的塑料雨伞,晶莹剔透,正如一只蝴蝶。

  蝴蝶翩跹地舞到了我的面前,不顾我满手的泥泞,轻轻地将我拉起,然后,我们便拥抱了。

  我伏在她的怀中,哽咽着,几乎喘不过气来,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姐姐,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让我如何说尽心中的悔恨啊。

  只有我才知道,她是多么地渴望阳光珍惜阳光,又是多么严谨地对待生意。可是,偏偏是我,逼着她重新面对自己曾是虫豸的历史,承受那些莫须有的指责和诬蔑,可是,真的不是我愿意的呀!

  我抬起头,将一脸的泪印在她的手上,问:“姐姐,你会恨我吗?”

  “不会,”她摇摇头,凄然,却是真诚地笑了,“你叫我姐姐,你是我的弟弟呀。如果我怨恨你,就不会下车了。”

  “那么,你会恨我妈妈吗?”

  “也不会。”她笑得更加凄美了,“她只是尽一个母亲的责任。我真羡慕你有一个那样爱你的母亲。弟弟,你知道吗?并不是工商局逼我搬的,他们已经证实我们是正当营业。是我自己,我自愿搬走的。”

  我惊讶,“为什么?是因为不想再见到我吗?”

  “是因为我不想让一个慈爱的母亲担心。”

  我忍不住又哭了。为什么?为什么一个母亲的爱会伤害无辜的人?为什么仁慈竟是天使告别的理由?

  我哭着说:“姐姐,在我眼中,你是一个真正的天使,蝴蝶天使。”

  姐姐又笑了,将我拥抱得更紧:“而你,你是我的阳光。”

  然后,她将我推后一点,看着我的眼睛,忽然,石破天惊地,她说出那句我一直想问她的话:“你,可以吻我一下吗?”

  我如被雷殛。直到今天,我仍然坚信,姐姐的这个请求,是代我提出的,她太了解男人,不愿意给我留下任何遗憾,于是,她代我提出我心中盘桓已久的疑问。

  我心中激荡,扑上去在她脸上重重地一吻,笨拙地,湿濡的,混和着我的泪。

  然后,我看到,天使也流泪了。

  姐姐郑重地,几乎是庄严地,一字一句地对我说:“这是我今生得到的最甜蜜的吻。是阳光印在心上的感觉。”

  大卡车终于在绵绵的细雨中驶远了,淡淡地,淡淡地,消逝在雨巷的尽头。

  我只觉心中空落落地,仿佛真纯少年中最重要的某个东西,也随着卡车开走了。

  这时候我才想起,我其实从来没有同姐姐好好谈过一次话,我甚至不知道她从哪里来,以前做过什么。那些长舌的女人是说起过的,但是我不想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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