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灵站定,任由她趴在自己肩上,面无表情地问:“这些日子,你在府里过得如何?”
她有一句没一句地,事无巨细,全都说给他,唱歌似的,语气愉悦,声音婉婉似黄莺。
他听到她做尼姑,很是不解,担心地问:“你真的要做尼姑吗?”
她低低笑起来,手玩乐似地从他耳朵边拂过,捏了耳朵尖轻捻:“你怎么和萧衢那个蠢男人一样,也问这般愚昧无知的问题?我生得这般美,怎么可能去做尼姑守青灯?”
他掩了眸中深沉笑意。
她停顿片刻,继续贴在他耳朵边说:“不过,就算我真做了尼姑,照样也能倾倒天下男子,只要有心,没什么做不到的。”她故意吹口热气,扑在他脸颊侧边,“你说是不是?”
虚灵拿佛珠的手往里扣紧。
她变了。可她变比不变好。深宫是吃人的地方,他小时候认识的云寐,早已被吃得面目全非,可即便如此,他也愿意帮她。
有些事情一旦根深蒂固就无法再改变,比如执念。她在他心里种下过执念,对他而言,哪怕世事尽变,她依旧还是当年那个在花圃里笑着朝他讨糖吃的小女孩。
虚灵没有回应她的问话,而是从袖口兜里拿出一包酥糖,递到她手心,她哎呀一声笑着吃起来,一口气含了三四颗,粉腮鼓满,一边吃糖一边同他炫耀她对萧衢使的心计。
“越是这种看尽世事的男人,就越是多疑,且他心高气傲,人往他跟前扑,他反而瞧不上眼。得让他自己猜,自己想,反正他是要怀疑的,那就索性利用他这份疑心,当男人对一个女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也就是这个女人下手的最好机会了。”
虚灵轻皱眉头,问:“你对皇帝也这样吗?”
她咽下嘴里的酥糖,撅起红唇,语气无奈:“我还没见过皇帝的面呢。”
虚灵又递给她一颗糖,“日后总有机会。”
她信心满满,没接他的糖,嫌腻,推开:“待皇帝见到我的那一天,便是他在劫难逃的时候。”
她嘴里说着俏皮话,跟妖精似的。他拿出水囊,打开盖口递给她,她咕噜噜喝起来,喝得太急,嘴角边流下几滴水珠,喝完了,咧嘴对他笑,“卫深,你可真好。”
她在寺庙住的一个月以来,每日总要与他说上同一句。唤他的俗名,双手托腮望着他,水灵灵的大眼睛扑闪扑闪。这一趟来,她比以前活泼许久,有时候是趁他扫院的时候跳出来捂住他的眼,有时候是偷偷跑到禅房隔着窗纱唤他。
他记得她那天跟他说,“卫深,我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我不要再被人欺负,我要回宫,我要做个宠妃。”
她入了宫,成为了宫妃,宫妃不受宠,那就只有死路一条。更何况,带头欺压她的,是皇后,是她的亲姐姐。
他做不了她的靠山,只能为她另觅靠山。
萧衢是个好选择。
虚灵不动声色地替她擦掉嘴角水渍,“阿寐,你要小心行事。”
她点点头:“我知道的。”
他又问:“你出来也有一段时间了,是否要现在回萧府?”
她神秘兮兮地摇头,手指搭上他的衣袖角,一点点往里绞,“我不能太早回去。”
虚灵不懂她的意思,但他知道,她做事皆有她自己的道理,不必问也无需用。
上午施粥她实在太过劳累,软绵绵地趴在他肩头就要睡着,他索性褪下僧衣,在树下拢了一干净的地,扶着她坐下,她整个地躺下去,身子蜷缩成小小一团,他挡在她跟前为她遮挡树叶间漏下的光斑。
闭眼前,她最后看他一眼,笑道:“卫深,我就只睡一个时辰,你不要走开,我一个人怕。”
他转过身去,“你放心歇息,我会一直在这里候着。”
另一边,草草结束施粥的萧衢回到萧府。
他羞红一张脸直到入府时都未能平静下来。
家仆送冰来,他吩咐人用冰块堆满浴池,整个人地扎进去,冻得颤颤一抖,但依旧缓不了面红耳赤。
光是想想她羞愤指责他的眼神,他就觉得无地自容。
他萧衢何时在女子面前如此狼狈过。
萧衢生得高大,身形虽瘦,但健硕有力,此时趴在浴池边,铮铮铁汉男儿,委屈得跟个孩子似的。
冰块都化成了冰水,他依旧趴在水里未曾出去。怎么安慰自己都不行。
隔着屏风,管家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您还好吗?”
萧衢怨怨回道:“不好。”
刚说完,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怏怏地想,定是她躲在哪里骂他。骂他无耻之徒,好色之辈。
他想到她,连忙问外面候着的管家:“阿寐师父回府了吗?”
管家一愣,“不……不知道……”
他从水里出来:“怎么会不知道?”
管家硬着头皮回答:“之前在外面施粥的时候,您说不用去寻人,所以我就没有放在心上。”
他皱起英气的浓眉,一双桃花眼因难得的羞赧而透出几分暖意,冲淡了原有的冷淡。
是了,他当时气在头上,不是气她,是气他自己,做什么不好,偏要自寻没趣。这股气延到她身上,他想着她跑得越远越好,叫他再也看不见她才好。
萧衢穿好衣袍出去,在府里踱步绕了一圈,最终耐不住性子,又问:“她回来了吗?”
自他第一回 问话后,管家就时时派人在府门口盯着,只要阿寐师父一回府,便立刻会有人来禀报。
管家答道:“还没有回来。”
萧衢有些急,问:“庵堂那边问过了吗?”
管家:“问过了。没有人见到阿寐师父的身影。”
萧衢一双手攥紧。
已近黄昏,眼见就要天黑。城里虽然比郊外稳妥,但防不住有作奸犯科之徒,她生得那般可怜见的小模样,旁人见了她,只怕会生出歹心来。
他这时反思起来,觉得自己或许一开始就想错了。
以她的姿色,单独赶路遇上地痞流氓被欺负,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为何一开始就觉得她是做戏呢?
萧衢眉头皱得更深。怪对家们不该总是往他身边送女子,随意翻一遍孙子兵法,也比总是使美人计好用。他虽未娶妻纳妾,但不代表他就是个毛头小子见了女子就想入非非。如今害得他误会了人,出了大丑。
萧衢当即决定,将他的对家们一个个列出来,明天就寻个理由上书参一遍。
他等到夜里,实在是等不下去,搁下脸面,将自己说过的话收回,命管家立马去寻人。管家去寻还不够,他自己捞起马鞭,准备亲自去一趟。
结果刚出府门,远远望见长街上一个纤细的身影,夜里黑,瞧不清楚,只一轮圆润的月亮高高挂起,余晖遍洒,勉强映出那人软乏的步伐来。
萧衢心跳漏半拍,没有任何犹豫,纵马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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