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官府,是严禁官员或者亲属们私开印局,私放印子钱的。只要有真凭实据,一纸状纸递到甘州府,甘州知府当场就可以扒刘一舟的补子,摘他的官帽。
刘一舟接过那张印票,颤危危打开看了一眼,上面朱砂新红,果真是自己的私戳,整整一百两,还盖着三分息的戳儿,不用说,家里那个不开眼的糟糠之妻偷偷拿他的私戳放印子钱了。
再抬头,郭嘉就那么冷冷望着他,唇噙着抹子似有似无的笑。
刘一舟一巴掌在妻弟田满仓的脸上,怒气冲冲道:“田兴旺,老子要休妻,老子要休了你家那个黄脸蠢妇!”
待一群人将县太爷簇拥着出门,大约要走到黄河边了,郭嘉还能听到县太爷那杀猪般的生嚎:“休妻,老子要休妻!”
闹了一场,太阳眼看就要落山了。
郭嘉缓缓解开那件面客的荼白面袍子,折叠出反面来将它挂在西屋外的檐廊下。
这时,他身上便是寻常干农活儿时穿的那件砖青色大褂了。
乡间少年么,小时候都是一件大褂子,通肩,小时候齐膝,渐渐长大,就齐腰,最后穿成短褂,实在穿不得了才会扔给老娘,剪成碎布衲成鞋底子,做双布鞋出来,仍还能继续穿下去。
站在西厢檐廊下,郭嘉环顾着自家的院子,虽仍还是一水清净的青砖地面,短工婆子们清扫的干干净净,但看得出来东厢廊下新结的蜘蛛网,不是自家人,有些活儿就总是干不彻底。
虽说家仍还是那个家,父亲也在苦苦撑着家业,但短短半年间,妹妹郭莲死了,母亲吴氏半疯了,他又得了个一厥就不会醒的病。
也就难怪这些乡邻们,敢大剌剌的欺上门了。
郭嘉忽而觉得后背莫名有些灼热,转过头,便见窗子里一双微深,亮晶晶水潞潞的眼睛,正在望着自己。
他这才双醒悟过来:老爹趁着自己睡着的时候,给他娶了房妻室,还是黄鼠狼家有名的泼辣女儿,小夏晚。
这时候,郭嘉老娘吴氏从院子外面转悠转悠着进来了。
郭万担二十七才娶的她,她比郭万担小着十二岁,今年才不过三十一,若不犯痴病,脑子清明的时候,端地还是个温柔明理的中年少妇。
见儿子醒了,净生生儿的修条儿身材,的就在西厢檐廊下站着。
吴氏又惊又喜,道:“哎哟,我方才出门转了一圈,听见喜鹊在枝头喳喳叫个不停,心说怕是我儿子要醒了,这不,果真我儿子就醒了,你等着,娘给你做饭去。”
郭嘉一把将老娘拉住,悄声问道:“西屋里那姑娘,是谁作主娶的,给谁娶的?”
吴氏抿唇一笑,对着水缸见自己头蓬发乱的,沾了点水出来,捋着自己适蓬蓬的发儿,道:“自然是给你娶的,不然还能给谁?”
“是你让她给我擦身子的?”
郭嘉头一回睡过去,醒来之后因为吴氏正在替自己擦身,发了一场大火,坚决不许她再给自己擦身,打那之后,便他睡着了,无论睡几天,吴氏轻易不敢碰他的身体。
不过她觉得,既是儿媳妇,便擦一擦也无防,遂笑道:“那是你的媳妇儿,可不得替你擦身?既成了夫妻就总得在一张炕上睡,你也别害羞,我替你热饭去,你进西厢,跟夏晚说会儿话去。”
便清醒的时候,吴氏也是个小姑娘性子,指头总拢好了头发,转身就要走。
郭嘉低声道:“这亲事做不得数,我今夜把她送回去。”
吴氏声音格外的高:“六畜,人都已经抬进来了,就没有送回去的理儿。她年龄虽小,也够年纪了,趁着你身子还好,一床睡睡,你就有后了。”
郭嘉柔目望着老娘,她和他妹妹郭莲一个性子,三十岁的人了,仍还天真单纯的小姑娘一样,爱美,又有些怯懦,性子格外的软,总叫隔壁的祖母和叔母欺压的喘不过气来。
这样的娘,除了护着,宠着,也没有别的办法。
他微簇了簇眉,大步穿地阔朗的庭院,一挑帘子,转身进了西厢,在外间略一犹豫,迈开腿便直接进了卧室。
内室的炕上,夏晚已经系好了袄儿的衣襟,半屈膝,就在炕上端端正正的坐着。
两只眼睛,也与他方才出去时一般,紧紧的眯着。
就好像方才他在外面拿印票甩知县刘一舟的脸时,她不曾看过,不曾说过活该,不曾捂着唇笑过一样,格外的老实。
第5章
郭嘉轻声道:“睁开眼睛。”
立刻,夏晚两只眼眸微启,就睁开了。
她是个跪座的姿势,两手平直伸展,交叠在一处,轻轻搭在并拢的大腿上。
甘州这地方,远在塞上,汉夷杂居,老郭家祖上是鲜卑人,夏晚听说郭嘉要娶自己,乐的一蹦三尺高,正好邻居虎妞一家就是鲜卑人,她匆匆忙忙奔到虎妞家,格外去学了一回鲜卑人见客的礼仪,行走的姿态,就是希望嫁进来之后,能因此而讨郭嘉的欢喜。
郭嘉站在地上,低声道:“穿上你的衣裳,下来,这不是你的炕。”
夏晚方才听的真真切切,分分明明,郭嘉不肯娶她,想把她送回红山坳。
郭嘉所谓的病,就跟睡着了没两样儿,醒来之后握着她的手的那只手无比有力,显然至少短期内不会死,分明她用热水替他擦了擦身子,他都能那样那样儿,证明便明日死,至少今夜他还是能洞房的。
她指了指接近炕柜的地方,低声道:“我睡觉很乖的,也只会占很少很少的地方。”
在这比他妹妹还小些儿的小姑娘身上,郭嘉便有脾气也发不出来。
“乖,此刻就下来。”
夏晚盯着郭嘉看了半晌,忽而将那床正红面的被子整个儿往身上一盖,就缩进了被子里,渐渐儿的,一点一点,连头也蒙进去了,一床正红面鸳鸯戏水的锦被,将她整个儿蒙住。
她这是打死也不肯出来了。
郭嘉连着沉睡了八天,最要紧的是先吃饭,才准备出门去找饭,吴氏已经端着热好的饭进来了。
虽说因为女儿的死而急疯了,但儿子也是心头肉,吴氏脑子再昏噩的时候,也忘不了儿子醒来要吃饭,所以早就留好了精腱夹花的牛肉,再放到炖好的牛汤里一热,加着去年的大萝卜块子,发到软筋皆宜的豆粉,煮了满满一锅,高高儿盛了一碗,另配着两只两面烙的焦黄的白饼便端了进来。
不过转眼之间,刚才还蒙头躲在被子里的夏晚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从炕上溜了下来,笑嘻嘻从吴氏手中接过盘子,摆到了外间临窗的桌子上。
轻轻推了吴氏一把,夏晚柔声道:“娘,您去歇着吧,我照料着他吃饭就可。”
说着,夏晚拿起饼子,已经开始小块小块的,往郭嘉的碗里掰了。
郭嘉打小儿见过夏晚,也知道她泼辣,可没想到她会这般突然的嫁进来,还就一股子咬住青山不放松的架式,这就反客为主了。
天时已暮,郭嘉站在夏晚身后看了片刻,轻吐了口气,转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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