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朱和昶说完夜里的遭遇,傅云英抬头看他一眼,他头发散乱,身上只穿了件轻薄纱衣,春寒料峭,又在山中,日头没出来前特别冷,他都冻得开始打哆嗦了。
她轻声道:“多谢你,那边的事都解决了。”
朱和昶再次抓起她的手,轻轻握住,“我都听说了,你四叔的事……云哥,节哀顺变,你别太难过了。”
他拍拍自己挺起的胸脯,“你还有我呢!谁欺负你,我给你出气,我爹可是王爷,他们都得听我爹的!”
傅云英嘴角扯了一下,心不在焉。
朱和昶皱了皱眉,怕她不高兴,没敢说其他的,小心翼翼问:“你这是去哪儿?”
“回城。”傅云英接过乔嘉递过来的木刷子,亲自给坐骑刷毛,“我要去铜山。”
铜山就是傅四老爷遇害的地方。
朱和昶已经从府里的护卫口中得知发生了什么,闻言踌躇了一会儿,不敢拦她,道:“我让我的护卫跟着你去,那边都是强盗窝,你得小心点。”
铜山不是楚王的地盘,不然他早就让王府的人过去帮忙收敛傅四老爷的尸首。
傅云英嗯了一声,“谢谢。”
朱和昶看着她,有点手足无措,她这人素来清冷,虽然从没有开怀大笑过,但也很少露出愁闷之态,见她面色沉郁,他心里也跟着不好受起来,小声说:“不用谢我,我只恨不能帮你……”
正说着话,村头传来喧闹声,又有人往这边来了。
乔嘉目力过人,站在青石上展目一望,挑挑眉,“公子,是书院的人。”
“啊?”
朱和昶一脸茫然。
不一会儿,一群风尘仆仆的少年人出现在他们面前。
袁三打头,钟天禄、赵家子弟、杜嘉贞、丁堂堂长……
平时和傅云英交好的同窗全都来了,人人衣衫凌乱,一脸倦色,有的手里拄了根木棍当拐棍,有的背了一大包东西,有的腿上绑了粗布条,显然都走了一夜山路。他们各自的书童、仆从紧跟其后,也都没精打采,疲倦至极。
让傅云英诧异的是,本该启程北上的苏桐竟然也赫然在列。
对上她略微惊诧的眼神,苏桐脸上一僵,好像有些不自在,下巴轻轻往旁边一点,漫不经心移开视线。
“老大,你说吧,要揍谁,我这就去宰了那王八!”
袁三撸起袖子,露出结实的手臂,阴恻恻道。
其他学生也精神抖擞,揎拳掳袖,“敢欺负我们云哥,找死呢!”
“我们一起上,揍他个半死不活先!”
……
众人一拥而上,围到傅云英身边,义愤填膺。
她怔了怔。
袁三走了一夜路,又累又渴,甩了背上的包袱,冲到池塘边舀水润嗓子,喝饱了,又冲回她面前,“老大,我们这么多人给你撑腰,就不信斗不过那些黑心肠!”
赵琪自诩斯文,先抹干净脸,整理好散乱的衣襟袖子,正一正头上的巾帽,方刺啦一声打开一柄洒金折扇,慢条斯理道:“我们家虽不是黄州县人,但好歹认识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云哥,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叫小厮回赵家取名帖,名帖拿过来,看谁敢动你一根头发!”
丁堂堂长跺跺脚,“管他呢,我们一人一双拳头,还怕打不过他们?先打一顿再讲道理,比说什么都管用!”
众人七嘴八舌,吵成一片。
唯有苏桐眼眸低垂,一言不发。
傅云英看着眼前一张张年轻稚嫩的面孔,听他们挥舞着拳头说着豪气冲天的意气话,沉默了一瞬。
半晌后,她轻轻嗯一声。
也许很多年以后,她还会记得,曾有一群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为了帮她这个同窗撑腰而赶一夜的山路,一个个风霜满面,狼狈不堪。
有些好笑,也有些让人心里发酸。
她不曾付出多少真心,有些事情只是手段而已,收获的却是他们最诚挚的友情。
……
村庄妇人准备好热腾腾的早饭,请众人入村休息。
众人饥肠辘辘,闻到诱人的菜饭香味,饿得肚子咕咕叫。
吉祥领着众人往里走。
他们犹豫了一下,不肯走,齐齐望着傅云英。
傅云英说:“家里的事解决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还要麻烦你们,半个时辰后出发,你们先去吃点东西。”
众人这才肯走。
一群半大小伙子,先说了些昨晚路上的事,然后小声骂杨平衷是个小人,竟然头一个动身,也不带上他们,真是太狡猾了!
傅云是大家的,不是杨平衷一个人的!平时在书院老霸着人不放就算了,这种时候还见缝插针,什么事都抢在前面,气煞人也!
他们也想帮傅云啊!
昨晚还彼此鼓励、相互扶持着跋山涉水,转眼间,一帮人为谁是傅云最得力的帮手而暗暗较劲,吵得脸红脖子粗。
苏桐摇了摇头,不和一群半大少年一般见识,吃了碗香甜的红薯稀饭,走出茅草屋。
看到傅云英出现在返程路上,他便明白,她肯定已经处理好黄州县那边的事情。
他有点哭笑不得,早知如此,不该推迟行程的。
明明知道她不会有危险,还是打乱计划走了这一趟……一点都不像他的为人。
人都会有软弱的时候,他只是个凡人,也会出错。
但他没有想到,让他犯错的会是傅家人。
……
伙计们也都吃饭去了,傅云英站在池塘边和乔嘉说话,旁边几个杨家仆从垂手侍立,听她吩咐着什么。
苏桐在旁边等了一会儿,等杨家仆从离去,走上前。
乔嘉后退了几步,给他们留出说话的空间。
太阳出来了,光线刺破浓雾,罩在绵延起伏的青山之间,山谷中抹了一层金色光芒。
天与地之间,一片灿烂光华。
苏桐抬起头,迎着初升的朝阳,轻声问:“后悔把名额让给我了吗?”
个人的力量如此渺小,只有出人头地,掌握权势,才能保护自己,保护自己在乎的人。
权力是这世上最稳固的靠山,拥有它,就能把其他人踩在脚下。
他很小的时候认识到这一点,所以苦学不辍,不敢有丝毫懈怠。别人家的小孩子在外面嬉笑玩耍的时候,他坐在闷热的房间里读书写字。冬天手脚冰凉,屋里冷如冰窖,寒意无时不刻往骨头缝里钻,握笔的手生了冻疮,又痒又痛,他一笔一笔抄写文章。
一年到头,天天如此。
傅云英迟早会明白,她不能游离在外,唯有进入权力中心,才可以为所欲为。
没法适应规则,那就去做规则的主人,自己制定规则,做执棋者。
傅云英揉了揉眉心,“怎么,你要把名额还给我?”
苏桐一笑,摇摇头,“那可不行,我没你那么大度。给了我,就是我的。你想拿回去,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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