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死,死了一大家子要怎么办?老娘糊涂,娘子虽然精明,但到底只是内宅妇人,瞧着刚强,其实没了他就没了主心骨,启哥、泰哥都还小,月姐、桂姐还没出阁……英姐懂事,可她一个女伢子,怎么守得住偌大的家业?
傅四老爷怕死,怕得不得了。
每次去外地贩货,他会提前安排几个和自己体格差不多的伙计跟车,一有风吹草动就赶紧躲起来,货物是其次,只要性命保住了,钱以后还能挣。
他不止一次碰到劫财的强盗,和他在饭桌上给家中女眷讲的故事不同,他不敢和那些亡命之徒搏命,他跳过水,躲进货箱里,甚至曾经跪下给强盗磕头求饶……他做过很多不光彩的事来保命,他还有一家人要养活,不能就这么死了。
这一次也是,他痛哭流涕,求强盗不要杀他,他可以帮他们干活,强盗哈哈大笑,围着他对他撒尿,让他趴在地上学狗叫。
他都忍下来了。
其他几个挺着脖子不肯照做的客商都成了刀下亡魂。
他不怕丢脸,不怕吃苦,家里人还等着他回去。
不管在外头有多狼狈,回到家时,他一定体体面面、风风光光,那些吹牛的故事都是假的,遇到的危险却是真的。
吹嘘半天后,他摸摸傅云英的头发,叹道:“我就晓得我家英姐和我心有灵犀……”
挖藏宝矿洞的人早晚会被强盗杀人灭口,他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每天一睁眼就想着怎么逃出去,但强盗看守得太严了,而且山下到处是他们的眼线,即使逃出贼窝,也可能被山下村子里的人抓回去埋了。
就在他绝望之际,几名高手忽然从天而降,直奔他被关押起来的地方,救出他后立刻一把火烧了贼窝。
所有的惊心动魄只在他脑海里转了一遭,他拍拍自己的胸脯,眼角上挑,含笑问:“你四叔我聪明吧?”
傅云英不由得失笑,知道他怕吓着她,故意避开惊险的事不提,没有拆穿他,“对,多亏四叔您机敏,才能化险为夷。”
傅四老爷笑了笑,忽然咦了一声,“昨天上山的人身手利落,下手狠绝,不像是县衙的捕快……”
傅云英嗯了声,道:“昨晚上山的是锦衣卫……救您出来的是霍大人。”
傅四老爷呆了一下,瞪大眼睛,“霍大人?那位锦衣卫指挥使,霍明锦霍大人?”
傅云英点了点头。
“他怎么会救我?”傅四老爷一脸不可置信,“人家可是堂堂指挥使啊!”
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他挥挥手,“说来也是巧,他救过你,这一次又救了我,真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可惜咱们报答不了他什么。”
霍大人身份贵重,他们这种平头老百姓的感激对他来说轻如鸿毛,说不定人家根本不记得他们。
傅云英想了想,没有提自己请霍明锦帮忙的事,岔开话道:“四叔,我把奶奶他们接到武昌府了。”
傅四老爷双眉一皱,脸上笑容变淡,叹口气,“宗族的人欺负你们了?”
傅云英说了宗族的人隐瞒消息想趁机霸占家业的事。
傅四老爷并没有露出意外神色,阴沉着脸听她说完事情经过,双拳慢慢握紧,听到最后,冷笑一声,“是我高看他们了,还以为他们好歹会留一点情面。”
他咬牙切齿了一会儿,忍着怒气,拉起傅云英的手,“好孩子,苦了你了。”
她才多大?临危不乱镇住宗族,保住一家人,还把铺子也收回手中了,听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一切只是按部就班一样,他却知道她要面临多大的风险,她面对的是一群吃人的豺狼,一旦露出破绽,那些人会活活生吃了她!
她扛下来了,还带着人来铜山救他……没有英姐的话,他们全家都活不下来。
傅四老爷有些哽咽起来。
傅云英笑着摇摇头,“事情都过去了……四叔没事就好。”
傅四老爷眼中泪光闪动,一半是心疼的,一半是气的,眼中几道阴狠之色转瞬即逝,柔声说:“我早就想要搬家的,只是故土难离,你奶奶和婶子又抛不下一大家亲戚,这次正好,没牵没挂,走了个干干净净。”
“只是可惜了月姐和桂姐的亲事……”
既然搬走了,就不能再回去,傅月和傅桂的亲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傅四老爷收起惆怅,道:“姻缘天注定,兴许她们的缘分不在黄州县。”
接下来,叔侄俩讨论乡下田地铺子的事。
傅四老爷听傅云英详细说了处理铺子的过程,问她:“郑家、齐家、王家、李家早就眼馋咱们家的铺子和那几百亩水田,几次提出过想买,我一直没松口,这一次你怎么没卖给这四家,却挑了周家?”
周家一直和傅家有仇。
傅云英道:“郑家、齐家、王家和李家有的向来和傅家交好,不敢买,有的趁机压价,想趁火打劫,我挑了周家,一来他们家一直想压其他几家一头,迫切需要西大街的门面;二来他们家不怕傅家,收了田地以后能好好经营下去,不至于被宗族的人纠缠;三来他们家想看宗族吃瘪,就等着我和宗族闹翻,我提的要求他们都应下了,比其他几家可靠。”
自那次在书院想打她反被羞辱一顿后,周大郎后来又被她找着机会收拾了几回,彻底偃旗息鼓,不敢和她对着干了。他曾告诉周家人,“傅云那小子非池中物,你们以后看到他记得绕道走。”
周家人和傅家祖祖辈辈都有仇怨,到如今不管两家人怎么努力都没法重修旧好,干脆就这么一直互相敌视下去。
周家乐得看他们傅家里头乱起来,傅云英赶回黄州县后,一直密切注意傅家动静的周家人打听到消息,当场高兴得哈哈大笑,“有好戏看了!”
二话不说,带着一群年轻后生找上门。
姻亲吴家、卢家和其他亲戚都袖手旁观,一直和傅家有仇的周家却是头一个赶来主动给傅云英撑腰的。
事情就是这么讽刺。
傅四老爷叹息了几声,“你做得很好,我之前教你的应对法子虽然瞧着稳妥,其实不一定管用。以前我没和你提起,怕伤了家里人的脸面,今天头一次告诉你……”
他停顿了片刻,问:“知道桐哥为什么住我们家吗?”
傅云英摇了摇头。
傅四老爷冷着脸道:“当年苏家大官人出事的时候,留下几座大宅子,好几间铺子,他们家是做茶叶生意的,说一句日进斗金也不为过……苏大官人一走,宗族就把家业给瓜分了。傅老三是他们家的姻亲,苏家人求他主持公道,他买下苏家的水田,你晓得一亩多少钱?只要三百钱!”
傅云英觉得有些齿寒。
水田七八两银子一亩,最次的也不会便宜到只要三百钱。傅三老爷这是乘人之危。
“这事他做得不地道,可是他说这样是为了把钱省下来留给桐哥母子,免得让苏家人占了便宜,大家都说他想得周到,后来他把苏桐母子几人接过来养活,也确实对桐哥好,我还以为之前的事是我误会了他……”傅四老爷冷哼了几声,“原来我没有想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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