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千户。”
一道清冷而悦耳的声线响起。
阮君泽脚步一顿,抬起头,视线越过众人,落在傅云英身上。
她走出号房,慢慢走上前。
周围的人忙让开,纷纷退到她背后,“傅云,你别怕这小子,我们给你撑腰!”
“对,你别怕,这里是咱们的地盘。”
一片威胁叫嚷声,看架势,他们也想效仿那天的六部大混战,来一场群殴。
老实说,就他们一个个细胳膊细腿的,打起架来,可能还不如她,至少她下手狠。
傅云英摇摇头,示意众人安静下来,对阮君泽道:“副千户若是来为昨日的莽撞赔礼道歉的,我这里备下清茶一杯,若不然,还请回吧。”
众人齐刷刷看向阮君泽。
阮君泽嘴角一挑,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说出口的话却让众人目瞪口呆:“没错,我今天来,是向你道歉的。”
仿佛没看见大理寺的人脸上的古怪神色,他弯腰作揖,接着道:“昨天是我轻狂了,望你别往心里去。”
傅云英当然不会往心里去,在官场上,冤家宜解不宜结,昨天两人还针锋相对,一转眼可能就会因为共同的利益结成同盟。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她做不到宰相肚里能撑船,但知道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平常的口角纷争,只要不影响大局,不必放在心上。
她说到做到,请阮君泽去自己号房吃茶。
阮君泽应下来,跟着她进房,接过石正斟的茶,喝一口,撂下茶杯,看一眼在门外探头探脑的人,大声道:“好了,我是真心来向你赔礼道歉的,我欠你一份人情,以后要是谁敢给你脸色看,你只管来找我。”
他是个急性子,说完话,起身告辞。
待他走远,评事们挤进号房,“了不得,这个副千户嚣张跋扈得很,竟然也肯服软。”
傅云英微笑道:“刚才多谢诸位为我说话。”
大家哈哈笑,“别和我们客气,你要是被欺负了,我们脸上也无光啊!”
终于有借口和她搭话,大家有些兴奋,硬赖着和她扯了不少闲话才走。
……
到用膳的时候,众人正约齐往外走,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钟声。
钟声本应该是沉重而渺远的,此时的钟声却短促而嘹亮,莫名让人觉得恐慌。
响声还未停下,几个杂役飞奔进来,面色惊惶,声音直抖:“南庑走水了!”
众人面面相觑,抓住两腿直打哆嗦的杂役,追问:“哪个南庑?”
杂役软倒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乾清宫南庑!”
众人愣了片刻,反应过来,无不骇然。
现在是白天,众人涌出大理寺,走到高处,望向宫城的方向,只见一股黑色浓烟腾空而起,缭绕在宫城正上方,那里就是皇上接见群臣和日常起居之所——乾清宫。
隔得这么远,他们也能听到那种巨大的噼里啪啦燃烧声。
偶尔还传出几声爆炸的声响,似乎是整个乾清宫都烧起来了,黑烟越来越浓,渐渐遮天蔽日,几乎将北边的天空都盖住了。
此刻,南城的人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北边灰蒙蒙的一片暗沉。
不知情的可能还要疑惑,好好的艳阳天,怎么突然就变成阴天了。
刑部的人也出来了,大家互望一眼,心惊肉跳。
火势这么大,又是在短时间内烧起来的,恐怕难以扑灭。
这大白天的走水,是宫里伺候的宫人不当心,还是……宫里出了什么异变?
众人不知该如何是好,一片骚乱。
有人叫:“救火班已经赶去救火了。”
有人觉得他们应该立刻赶去宫里帮忙救火,其他人则反对:“宫中此刻肯定乱成一团,我们贸然过去,不是更乱么!”
乾清宫属于宫城内廷,并非外朝,大臣无诏不得擅入。现在他们赶过去,也进不了内廷啊!
京中人口稠密,房屋又大多是木质结构,极易走水,锦衣卫、京卫、金吾卫各自抽调出几十人组成救火班,每天负责巡逻京师皇城,一旦有火情,立时敲钟示警,前往扑灭,以免火势蔓延。宫中从早到晚都有救火班巡逻。
众人各持己见,吵得面红脖子粗。
一拨人性子急,在刑部尚书的带领下往宫城的方向走去,剩下的人选择先留在官署等消息。
在钟声响起的时候,傅云英心跳陡然加快。
霍明锦一直盯着沈家,沈家大公子在幕僚的怂恿下,预备孤注一掷,于明天起事,东宫那边已经布置下天罗地网,皇上想在明天沈党聚齐时给他们来一个瓮中捉鳖,将沈党一网打尽,今天乾清宫怎么会走水?
事情有变!
沈家肯定猜到他们已经走漏消息,又或者他们实在等不下去了,所以提前行动。
她不动声色,扫一眼左右,发现身边突然多了几个人。
正是霍明锦留给她的护卫,不知他们是怎么混进官署的。
“傅相公莫怕,二爷已经进宫了,尚不知宫中是什么情形,您最好待在大理寺。”一名护卫道。
她定定神,“劳烦你去刑部找到我二哥……确保他的安全,他是刑部山西司主事。”
护卫抱拳应喏,留下两个人紧跟着她,混进人群里不见了。
她和陆主簿等人回大理寺,大理寺卿今天不在,身为少卿的赵弼带着两个助手匆匆出去,叮嘱其他人:“你们待在衙署内,不要随便走动。”
大家心头惴惴,还没商量出一个所以然来,刀兵响动声骤起。
刚才跑出去的几个官员屁股尿流跑回大理寺内,“外面全是兵!我们根本出不去!”
众人心惊胆战。
……
宫中火势这样大,半个京城的人只要抬起头,就能看到滚滚浓烟。
沈府内花园一座被家丁层层把守的暖阁里,阁老夫人坐在窗前,抬头看一眼突然暗下来的天空,缓缓闭上眼睛,摩挲手中一串佛珠,默念祝祷之语。
房里响起几声咳嗽。
“贞淑……”床榻上,沈介溪挣扎着坐起来,满脸病容,鬓发雪白,因为病痛折磨和最近一年的郁郁不得志,短短几个月,苍老了十几岁,“那几个孽子呢?”
沈介溪多次以老病为由上疏致仕,倒也不全是为了向皇帝施压,他确实病了,这些天府中内外事务全是由两个儿子处理。前天他发现儿子们背着他联系辽东总兵徐鼎,并且已经买通兵马司、京卫、羽林军,勃然大怒,还不及叱骂两个儿子,便气倒在床,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赵氏放下佛珠,倒了杯茶,走到床边,喂丈夫喝下,脸上皱纹舒展,“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必瞒你,他们带兵进宫去了。”
“孽障!他们这是去送死!”
沈介溪额前青筋暴跳,面容狰狞,手中茶杯摔落在地。
一地残茶,上好的茶叶,宫中御用的也不及沈府的精致,以后怕是喝不到这样的好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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