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容抬起脸,额前青筋浮动,“你偏心她,从小就偏心她,我也是你的妹妹!”
傅云章笑了笑。
傅容刚被抱到傅家养大时,他是真心把她当妹妹看待的。
可惜这个妹妹没把他视作亲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又不是傻子,为什么要俯就那样一个不尊重他的人?
“不管我是什么身份,不管我是不是英姐的堂兄,就算知道我的身世,英姐也会和以前一样对我,她会因为我快乐而替我高兴,因为我痛苦为我担忧。”傅云章嘴角轻翘,笑了笑,“我也是。不管我到底姓什么,英姐永远是我的亲人。”
他俯身看着傅容。
“你这种人,大概永远不会懂。”
他曾什么都不在乎,和这个世界始终隔着一层,同窗开玩笑,说他不食人间烟火,其实他只是没有找到自己在意的东西。
十年如一日地读书,他知识渊博,内心却是空洞的。
后来不一样了,他认识英姐,看着她长大,教她读书写字,帮她实现她的梦想。
英姐在一点点进步,他帮英姐的同时,也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找到生活的乐趣。
他喜欢书,喜欢美景,喜欢诗句,喜欢英姐,喜欢和朋友游访各地名胜,喜欢漫无目的地坐在船上顺水漂流,喜欢高山上缭绕的云层,喜欢清晨天边璀璨的霞光,喜欢绿波荡漾的春水,喜欢枝头盛放的花朵。
世间万物都如此可爱,他喜欢很多很多东西。
不知道人生的终点在何处,能够拥有这些快乐的记忆,已经足够了。
他慢慢道:“我不会痛苦,相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以后再也用不着对母亲负疚了。”
顿了一下,最后一次看着傅容。
“多谢你。”
他抬脚离开。
傅容崩溃大哭,吃了那么多苦,费了那么多劲儿,结果根本没有报复到傅云章,还让他更解脱了!
……
离开傅家,傅云章说出一个村庄的名字。
莲壳偷偷看他一眼,知道那一定是他亲生父母住的地方,没敢多问。
村子和黄州县离得不远,不过地方很偏僻,而且村中人经常卖掉家中养不起的孩子,所以陈氏才敢放心在这里买男孩。
傅云章逼问过傅容,知道村尾大槐树底下那几间茅草房是自己出生的地方。
他在村口下马,徒步走进去。
刚好是白天,村民们都在地里忙活,屋中没人,村子里静悄悄的。
他很快看到那株硕大的槐树,走了过去。
时隔多年,槐树没变,底下的房子却从茅草房变成砖瓦房,修了篱笆,篱笆架上爬满花藤,场院里打扫得很干净,架子上晒了几只大笸箩。
莲壳张望了一阵,看到屋里有人影走动,小声问:“爷,我先进去看看?”
傅云章摇摇头。
他驻足院门前,凝望砖瓦房片刻,转身离开。
莲壳呆了半晌,忙拔步跟上。
“爷……您是不是怕?”
那可是爷的亲生父母,亲生姐妹兄弟啊,爷怎么过门不入?!
傅云章笑了笑。
没什么好怕的,他找过来,只是为了看一眼自己出生的地方,没打算和亲生父母相认。
莲壳欲言又止。
傅云章余光见他神情犹豫,问:“你想劝我回去?”
“爷,怎么说也是亲爹娘,他们卖掉你,也是有苦衷的。”
傅云章脚步没停。
“是啊,有苦衷。”
他走出村外,上马,夹一夹马腹,催马走起来。
“他们要给大儿子操办喜事,没钱出彩礼,又养不活那么多人,所以只能把我卖掉。”
他出生时身体弱小,在农村,这样的孩子长大通常不大健壮,没法干农活,所以父母选择卖掉他。
傅云章知道他们也是迫于无奈。
所以他就该回去和他们相认,给他们当孝顺儿子?听他们诉说当年有多舍不得?
这样的结局当然皆大欢喜,话本上很多这样的故事。
可他不喜欢,他想任性一次。
襁褓中的他被卖掉了,那一两三钱五分银子,已经把血缘彻底斩断。
没有见面的必要。
他不再是任何人的儿子,只是他自己。
第153章 (四)
天际处,云层翻涌。
一束束淡金色光线刺破层层云霞,笼罩在广阔无际的海面上。
扑面的咸腥海风温暖湿润,旗帜在风中舒卷,猎猎作响。
士兵们手执长枪,站在岸边险峻的峭壁上。
大风扯动衣袍,似乎要把他们整个人都掀翻吹进海中,他们却一动不动,站得笔直,目光平静眺望远方。
几艘高桅大船驶入港口,一长三短的号角声后,船上飘出几面玄色大旗。
港口戍守的士兵上前迎接。
人头攒动,比肩接踵,却没有人敢出声说话,只有整齐沉重的脚步声,一声咳嗽不闻。
被士兵们客客气气请下船的海商们踩上坚实的土地,对望一眼,瑟瑟发抖,拢紧身上衣袍,面容悲戚。
就在昨晚,对双鱼岛围而不攻长达半个月、一直没有真正攻打岛上堡垒的霍督师,突然趁着半夜时分浓雾弥漫、佛朗机舰船放松戒备时,冲进港口,攻入岛上,炸毁了岛上坚固的堡垒,击沉佛朗机人舰船。
一场激烈的海战后,岛上大小佛朗机人、红毛人、西洋人、倭人,全被当场处决。
战斗开始得毫无预兆,结束得也让海商们措手不及,他们中的很多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水师已经大败由佛朗机人、日本浪人、朝鲜人、中原人组成的海寇,成功抢回双鱼岛。
霍督师半个多月的围而不攻,并不是拿他们没有办法,而是静待时机,将他们全都堵在岛上,来一个一网打尽。
他们这些海商因是中原人而暂时逃过一劫,被霍督师部下生擒,请到这座和双鱼岛近在咫尺、中间只隔了一条狭长空隙的小岛上。
但听人说,霍督师并不是要放过他们,而是要将他们带回中原凌迟处死。
朝廷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海商们神情麻木,很快被驱赶到一大块空地上。
海风呼啸,风里仿佛还有几丝血腥浓臭,佛朗机人的血溅满整座港口。
有人想起港口除漂浮的那些断肢残躯,弯腰呕吐,无声痛哭。
明明是气候回暖的春日,却是一片萧瑟肃穆景象。
这时,港口处传来一长二短的嘹亮号角声。
一艘大船撕破薄雾,缓缓驶进港口。
甲板上旗帜飞扬,一个身穿窄袖戎装的高大男人站在船头,负手而立,肩披绚丽霞光,如高山耸立,气势磅礴。
这位就是率军攻打海寇的霍督师了。
海商们未曾靠近见过其本人,但海战中看到一个似山岳般沉稳的大将立在舰船上指挥士兵和佛朗机人交战,处变不惊,临危不乱,不过一个时辰,就将不可一世的佛朗机人揍得落花流水,狼狈逃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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