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纸,正是当日望日骄在刘拂书桌上发现的,一沓中的某一张。
春海棠挑眉接过,略看了两眼,便将纸张仔细叠起,收进袖中:“你倒是写的一笔好字。教姑娘们读书是件好事,你多上心些。”
纸上写的,是她忠信侯府府上厨子的拿手菜,曾被圣上大加赞赏过。这道“沙舟踏翠”工序繁杂用料豪奢,是江南一带从未有过的北方大菜。
对于有用的人,和有用的事,但凡是个头脑正常的人,都会报以极大的宽容。
刘拂从未怀疑过春海棠的目光。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姐姐想想,要是能在吃喝上精益求精,再加上姐妹们春兰秋菊各有所长,还怕比不过怡红院、万花楼?”
拿《礼记》的话来劝妓子进取,希望孔圣人不要跳起来打她。
“你倒有好大的志向。”春海棠敲敲桌子,正色道,“只有刚出生的牛犊子,才会想着去攀比老虎的崽子。”
刘拂闻言眸光微闪,本以为要许久之后才能提起的话,没想到时机立刻就到了。
她打起精神,放缓语调,认真问道:“姐姐可知一则民间传说?”
话题转得太快,春海棠一头雾水:“什么?”
“龙性淫,与牛交,生麒麟。牛犊子……可不一定比不过老虎。大家背后站着的,不定是龙是蛇。”
春海棠微愣:“你……你怎么知道?”
“姐姐日日自夸自己挑美人的眼光,我观楼中姐妹,果真无一个不美。”刘拂起身,“江南多美人,难道它怡红、万花的姑娘,就一定比咱们饶翠楼的姐妹漂亮?”
她挑起望日骄的下巴,轻笑道:“不说别的,咱们骄儿第一个不服。”
本以为望日骄会羞得脸红,谁知她竟“噗”得一声笑出来:“有你坐镇,我哪里敢不服呢。”
此言一出,方才还略带紧张的望日骄也喷笑出声。
“他们两家背后站着的是谁?姐姐先别说,让我猜猜。”刘拂尴尬的收回手,轻轻嗓子瞪了两人一眼,接着正色道,“金陵乃是江南重地江苏首府,敢在这里给人当靠山的,不是四品的江陵知府,就是总管一府兵力的正五品守备大人,可对?”
这一文一武,具是金陵的实权人物。
看到春海棠的神情,刘拂已知她猜的没错。
“咱们虽是土畜,可若背后站着的是真龙,好赖也能跟地头蛇平起平坐。”
“姐姐你想,那麒麟瑞兽,可是绣在一品官员胸前的。”
当朝以禽兽纹样来区分官员,文官绣禽武官绣兽,她刘平明上辈子官居正二品太子少师,胸前配着的便是锦鸡补子。
她当年代天子巡视江南,当地官员送来伺候她的淸倌儿便是怡红院、万花楼教养多年的底牌。刘拂没有将人收下,却从小姑娘口中套得了不少事情。
真是铁打的万花和怡红,流水的知府和守备。
六十年前与六十年后,一成不变。
吃喝不过小道,这才是她为自己、为春海棠、为饶翠楼看好的真正退路。
春海棠自嘲一笑:“卑贱之人,如何高攀贵人……”
“你还年幼,口无遮拦……今日的话,不要再提了。”
第九章 ·本事
春海棠就算见多识广,也不过是最底层的青楼鸨母。别说她本就身在贱籍,就算是一般的小老百姓,对官员贵人也带着刻在骨子里的惧怕。
春海棠怕,刘拂却不怕。
别说是四品知府,便是内阁首辅正一品华盖殿大学士周默存,也照样死在她的手上。
握住春海棠微颤的手,刘拂细声安慰道:“姐姐想想,咱们姐妹们注定要在红尘走一遭,能替贵人们办事,也算是为来生积福了。”
春海棠月月都要往定山寺烧香祷告,想是最信因果的。
至于如何去攀这高枝儿,刘拂早已做好了万全的计划。
江浙一带自古文风鼎盛,刘拂前世殿前折桂时,同科三百人中仅她湖州的同乡就有七人,朝堂上站着的江南省官员,更是数不胜数。
金榜已放,新科进士们也该衣锦还乡,归家祭祖了。
刘拂迂回道:“姐姐竟忘了,今岁是大比之年。”
春海棠哀叹道:“回来又如何?咱们哪里高攀的起!”
见她不明所以,刘拂无奈撇嘴:“春闱既已完毕,学子们要想才加下一年的秋闱,紧赶慢赶着也该开始准备了。”
建平五十二年的进士无一成器,一甲前三全活不过十年后那场大乱,她脑子有坑才会去攀附他们。
宰相门前七品官,达官显贵家的公子虽无官身,压不过知府守备这等地头龙,却是最稳固的靠山。即便他们现在用不上自家,以后也一定用的上。
须知官做的越高,就越需要得到消息的各色渠道,以备不久之后的大变故中能得到先机。
而妓.院,就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无坚不摧的不是神兵利器,而是枕头风。食色性也,不论官员富商还是三教九流,没人能避开美人关。
“那是自然。”刘拂垂眸,拨弄着自己的发梢,面无表情道,“我爹、刘秀才去岁进场前,也曾参加过几场诗会。我曾听他说过,下一科似有金陵籍大员的嫡子要下场。”
“你可确定?”春海棠炯炯,满含着希望,喃喃道,“我怎得一点消息都未听到……”
不拘哪家的才子公子,回乡读书备考时免不了要提前修葺房屋,置办大小物件。妓.院消息灵通,常提前备好几个拔尖的清白姑娘,但凡能得到贵人的一句夸赞,身价便不可同日而语。
只恨僧多肉少,不够她们分吃。
手腕被春海棠攥得发疼,刘拂眉头微蹙,摇头道:“他也只是听说。”
她当然可以肯定。
刘拂心想,别说她有过目不忘之能,就算没这个本事,也不会忘记两年后那场轰动全国、史册留名的科举舞弊案。
建平五十四年的江南省乡试,在六十年后亦被人津津乐道。
毕竟舞弊案不常有,牵扯到那么多高官嫡子的舞弊案,更是前所未有。
而且不过十日,已上达天听的大案又翻了供。正逢属国来朝,天子震怒非常,彻查后江南官员大患血。可谓是跌宕起伏,让人笑话。
不知后事的春海棠手收得更紧:“谁说的?又是在哪里说的?”
“是……”刘拂咬牙,一脸愧色道,“他说是醒酒时四处闲逛时,听一位姓荆的秀才说的……许是那贵人不想铺张,又或者是我爹听错了。”
说是醒酒,更趋近于偷听才对。
春海棠的目光愈发明亮,松手放开力道,还替刘拂揉了揉腕子:“好姑娘,疼么?刚刚是姐姐太激动了。”
荆万山是安阳侯荆氏旁支,颇有才名,在金陵士子中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人物,平日一心苦读不涉红尘。刘拂选他做引子,就是为了让春海棠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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