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刚落,周行与方奇然就分开拉住了谢显与秦恒。
方才刘拂才说过六艺中的道理繁杂如海,以她年岁,说“是”难免会落下个孤高自许目下无尘的形象;若是否认,自此只怕再压不住晋江书院的学生。
不过轻飘飘一句话,便将她陷入左右两难,进退维谷的境地。
在学子轻笑中,方奇然摇头低声道:“且看云浮的。”
谢显之父为一府之长,以致他在一些事情上会意气行。周、方二人长居京城,比之谢显更加明白京中情况。
这事非得刘拂自己解决才行,否则即便是皇太孙亮明了身份维护,于她为人师长一途上,只会起反作用。
谢显听着耳边讽笑,直气得咬牙。此时他身旁的秦恒也已反应过来,抬手搭住谢显小臂。
得不到支援的谢显瞪了秦恒一眼,看向周行。
被他殷切目光注视着的周行面不改色,只轻声道:“你还信不过她?”
谢显微愣,送了紧咬的牙关。
在周行的目光尽处,张轩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博而寡要,劳而少功,乃六艺之最大弊端。以我之年岁,自然不能融会贯通。”立于高台上之的刘拂负手而立,说出自己的不足之处时神情坦荡,不带丝毫遮掩。
“不过么……”刘拂轻笑一声,“所谓立贤无方不拘一格,山长既任命我为这门科目的先生,自是因为——于此六艺上,先生我定强过你们许多,堪为师长。”
她笑容和煦如春风,话语却狂妄如烈日。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眼见着一个年岁与自己相当甚至是小上几岁的少年如此口出狂言,便是泥人也要起了三分火性。
更何况,站在台下的一众人中,怕是没有一个菩萨心性的。
“山长明断,学生等不敢置喙。”之前就满面傲气的一生拱手出列,举止有礼。
“且住。”刘拂直言道,“这位学子,在与先生说话前,是否该先报上自己的姓名?”
那学子一滞,却也只能耐着性子再次行礼道:“学生叶敬元,见过先生。”
“叶同学,你继续。”
叶敬元:……
慷慨激昂的发言被半途打断,提前酝酿好的气势全被熄灭,还让他如何继续。
几息之后,重新理顺了思路的叶敬元才清了清嗓子,再次开口:“先生才高,学生自愧不如。只是人生苦短光阴必争,虽然先生已将六艺一科种种优点讲清可到底与举业无太大关隘。还望先生……给我等一个心服口服。”
与方才相比,话语中的傲气与似有似无的咄咄逼人,已消失不见。
刘拂摇头失笑:“让你们心服口服,倒也容易。”
她话说得轻轻巧巧,更加惹人上火。除了周行等人,其余学子腮帮都鼓了一鼓。
眼见氛围正好,刘拂轻咳一声,正色道:“既如此,不若来比一场。你们选个题目,挑个代表。只有一点,不论谁输谁赢,今日之事,都不许散播出去一字一句。”
整个书院不论先生还是学生,对她服气的,仅有先前已上过六艺课的三十余人,连带上山长与刘拂自己,再加上周行、方奇然、秦恒、谢显,也不足四十之数。
要是让他们将事情泄露出去,她还如何当头一棒,压服其余人等呢。
一直没有作声的陈秙突然站了出来:“早前先生说,今日要教我们诗乐,不如就以此作比?至于人选,我推致雅兄。”
说罢便向着刘拂介绍起来。陈秙口中的“致雅兄”,正是张轩。
因陈秙本人学识不凡,其父又是建平三十九年的二甲进士,是以他在午班虽不如周行等人风头强劲,易不如张轩久在晋江书院,但说出的话只要理正,就很少有人反驳。
在他的引荐下,其余人等很快就认定了张轩这么个代表。
其实不论他开不开这个口,人选早在叶敬元站出来时就已确定,而陈秙的插话,则是免去了三清三推的流程,直接将张轩推到人前。既遏制了他的风头,亦给刘拂留下了一定余地。
刘拂含笑向他点了点头后,击掌道:“如此,各位请去琴房挑琴吧。待切磋之后,也好立时开课。”
早前因抬琴一事第一个出头的吴灏澜哑然呆立:“先生……抬琴的动作实在不雅,怕是有辱斯文……”
今人所用七弦琴,既宽且重,平日里挪移多为两人共抬。
此时依刘拂之意,自然是各人搬各人的,不论是平抬还是抱揽,对这班文弱书生来说确实很有难度。
刘拂挑眉:“有辱什么斯文?是辱没了你身上的文生长袍,还是辱没了文人高人一等的地位?”
她板正了脸色,厉声道:“莫被什么‘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话伤了心性,需知高的是‘读书’,而非‘读书人’!”
不止吴灏澜,其余人都愣怔当场。
他们心中有千言,想驳对方“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却不知为何一字都说不出口。
见众人脸色变幻,确是在细细思索,刘拂这才轻叹一声:“你们可忘了,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诸位都非蒙学幼儿,想来《大学》所言,早已一句不漏的记下。”
明明是在花鸟宜人的室外,却静得除了微风窸窣再无旁的声音。
短暂的静默后,是周行打破了沉寂。
“先生。”周行拱手道,“我去为您搬琴。”
方奇然亦出列道:“刘昌年幼,他的琴便由学生来搬。”
刘拂点头:“多谢。”
二人与谢显秦恒才跨出几步,一直站在前方不曾多言的刘昌便跟了上去,远远抛回一句话:“学生自己可以。”
望着四大两小背影,刘拂唇边溢出一丝笑意。
实话实说,就让皇太孙自己动手一事,刘拂本以为还要多费些口舌,是真未想到秦恒会如此自觉自愿。
她回眸望向仍立在远处的众人:“你们呢?”
这话其实问的颇没意义,一堆十几二十三十岁的青少年,哪里能被一个孩子比过去?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夸奖
一张品相上佳的七弦琴, 需鹿角霜与大漆各二斤三两、三斤五两重老杉木为底板、一斤八两重的红桐木经精雕细刻后为面、再辅以一斤一两重的配件, 共约十一斤余。
琴身通体漆黑,头宽尾窄面圆底平, 头重脚轻近乎半人高, 极不好拿。
周行双手平伸于两侧,托着两张琴稳稳从远处琴房走来。他身后的方奇然却没那么潇洒, 是用一臂夹着琴身, 另一臂抬着琴头,与小刘昌共抬一张。
至于谢显与秦恒,则是老老实实环抱着木琴正中, 一步一挪。
谢二公子娘胎里带出的体虚,在蒋少将军将近三年的日日督促下, 也变得强健许多。而皇太孙看似柔弱, 但依宫中规矩,拳脚骑射都在课程范围之内,搬琴虽有些吃力, 倒也能够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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