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重重的刘拂面色沉沉, 平日的可亲完全不在,看起来反倒比她身旁一贯不给人好脸的周行骇人三分。
小大夫颇有些战战兢兢地坐在陈迟搬来的绣墩上, 先是放了脉枕把了脉, 又小心翼翼地探了颈后和眼仁。
“这位公子醒后,怕是会有些目眩恶心的症状,不过并不防事, 多躺躺喝些蜜水便好。”小大夫抿唇,偷瞧着刘拂的神情,犹豫着再次开口道,“只是身上的旧患……”
话未说毕, 就被周行塞进手中的银子阻住了话头。
周行深深望他一眼,轻声道:“这位公子是周某多年好友,周某在此,替友人多谢先生费心了。”
这小大夫是个聪明人, 虽然憨直,却会审时度势。他方才犹豫全被周行看在眼中,蒋存身上旧伤重重,但凡是个双目未渺的,都能看出事有不对。
更何况是个看惯伤情的大夫。
他能开口,就已是医者仁心,胆大直言了。
“是周公子的友人?”那小大夫微愣一瞬,问的虽是周行,看的却是刘拂,“刘小先生请放心。”
至于放心的是什么,在场四人心知肚明。
“有劳了。”刘拂回礼,抬手送客,“我这还有病人要照料,便让舍弟送先生出去。”
自入了晋江书院当先生后,刘拂便正式与望日骄及陈氏兄妹契作金兰,四人摈弃旧事,再不以主仆而论。
陈迟知道她是与周行有事要谈,点头应下不多一言。
直到屋外人声俱寂,刘拂望一眼陷入昏睡当中仍极不安稳的蒋存,示意周行坐去外间的茶桌旁。
她一言不发坐在那里,抬手为周行与自己斟了两杯冰凉的茶水。
冷茶入喉,直凉到心间胃底,反倒让人清醒了许多。
刘拂轻吐出胸中浊气,定定望着周行:“三哥,二哥定也不会瞒我。”
她若真的出言去问,蒋存定不会有所隐瞒;可若她一字不提,他也绝不会多讲一句这两年来的经历。
蒋存会做的,大概是远远的避开自己。
“二哥今日种种你都看进眼中,该晓得此事如长江之水宜疏不宜堵,除我之外,恐无人能再帮他。”
武威将军蒋堪作为蒋存的父亲,想来会有些法子,可他人在边关,对此事的蒋存来说已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更何况,若武威将军真能起什么大作用,想来也不会在蒋存症状并未痊愈前,就将人千里迢迢的送回京来。
又或者,是因为那北疆边城金戈铁马战事不休,更容易使得蒋存不适。
思及此,刘拂的眉头皱得愈发紧了:“秋闱在即,二哥虽已过了文举,却无武举人的功名,若不快些理好心事,只怕要耽搁许多大事。”
她对面的周行却像是想起什么般,突地攥紧了刘拂放在桌上的手:“阿拂……”
看周行一张俊脸被纠结带地很有些狰狞,从未见过他如此情状的刘拂不由得心中一紧,却也猜不透他在想写什么。
刘拂静望着他,既不抽回手,亦不开口打乱他的心事,只等着他想明白了再自己开口。
与凡事都爱自己顶上只报好不报坏的蒋存不同,周行向来直来直去,既然开了口,就一定会说出来。
不过第二杯茶下肚的功夫,刘拂就已觉得周行握着自己的手劲松了一松。
她将看向蒋存的视线回转过来,正巧对上周行沉沉的目光。
他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般,深吸口气,郑重问道:“阿拂,你是否真的通晓未来?”
刘拂是真未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与她所猜全然不同,难得的没能立时应答。
手背上覆盖着的指尖微微发凉,和冷下的汗水一起,将周行的忐忑与紧张表露无遗。
天不怕地不怕,甚至在面对发狂识不得自己的多年好友时也未曾慌乱分毫的周三公子,此时却紧绷如弓弦。
回过神来的刘拂将他神情尽收眼底,只怕答的有一句不对,对面的周行就要将他这张弓给绷断了。
通晓未来?
她本就是从来处来。
“三哥,你可信我?”刘拂反握住周行的手,声音虽轻,却十分郑重,“之前‘生而知之’之言,并无一字骗你。”
周行长舒一口气,阻止了刘拂再说下去:“有你此言,我便放心了。”
他放心的不止是蒋存的病情,亦相信了有刘拂之前的话在,大延江山即便会有暂时的飘摇动荡,亦能在武威将军府少将军的辅佐下安定长存。
正在周行松了口气的时候,刘拂却摇了摇头,垂眸时难掩低落:“我不晓得。”
“这一切,本不该发生。”
刘拂阖上眼帘,与周行交握的手指微微发颤:“若非有我,这世间本该如你所想的那般延续下去。”
“若非有我,二哥也不会受这一番磨难。”
双眼紧闭的刘拂只觉自己的指尖被一个柔软温热的东西轻触了触,然后便听到周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宝剑锋从磨砺出,阿存他当的起。”
第一百三十一章 ·遗症
刘拂再次倒茶时, 被周行拦住了动作。
“冷茶伤胃, 你已喝了太多了。”他压住刘拂的手,慢慢将茶壶从她手中取出, 伸长手臂放在一个极远的地方。
刘拂本该摇头失笑, 却发现自己提不起嘴角。
想起方才握在手中的业已半空的茶壶,抿得笔直的唇角终于挑起一丝苦涩的弧度。
明明一直出言讲述的人是周行, 口干舌燥心头如火在烧的人却是她。
若非周行提醒, 刘拂怕是还未察觉,自己竟一直用那冷茶压着心中怒火。
“他们既不知二哥身份……”刘拂咬牙,紧握着茶杯的指尖绷地苍白, “竟是对所有被俘的大延将士全如此不择手段么?!”
想起蒋存四肢上密布的伤痕,想起与他一同被俘虏的三十武威军, 刘拂只觉心如刀割。
蒋存悄悄离京那日, 刘拂是与周行等人一同去送过他的。当时在京城北的十里亭外,八十位自幼受武威将军亲自教导,与蒋存一同长大的武威将军府亲兵, 全都骑在高头大马上注视着他们的少将军与好友话别。
那些年轻小将个个英武不凡,身手不输蒋存,更有还未历过几场大战的少将军所没有铁血杀气。
因为有他们的护卫,接到密旨前去刺杀北蛮王子的蒋存才能保住性命, 才给大延留下了能够一举驱逐北蛮的未来。
而这些人,在被俘时已去十之六七。在蒋存逃出生天时,护在他身边的只剩四人。
十八个月,五百四十一个日日夜夜, 从不曾停歇的摧残折磨,是几如身陷炼狱一般的苦难。
战死沙场,也好过受尽蹂躏死在敌人的刑具之下。
刘拂想起那些死不瞑目的英灵,想起受刺激后满心杀意的蒋存,身子忍不住颤抖着。
“并非如此。”周行叹气,从刘拂手中抠出茶杯,如方才一般重握住她的手,轻轻拍抚着,“是阿存,最后看不得同袍受刑,才道明了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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