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阿颜,”看到她这样呆呆的表情,渊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面颊,苦笑着摇头,“你看,你非要逼得我把这些话都说出来,才肯死心。
“……”她战栗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往后躲闪了一下,避开了他的手指——鲛人的皮肤是一贯的凉,在她此刻的感觉里,却仿佛是冰一样的寒冷。她用陌生的眼光定定看着渊,沉默了片刻,才道:“原来,你一直留在隐庐里,是为了这个?”
“最初是这样的,”渊收回了手,叹息了一声,让战车拐过了一个弯道,“但是十年前,左权使潮生在一次战斗里牺牲了,长老们商议后,想让我接替他,回到镜湖大营去——
朱颜下意识地问:“那你为什么没有回去?”
渊看了她一眼,道:“因为那时候你病了。”
“……”朱颜一震,忽然间想起来了——是的,那时候父王带着母妃去帝都觐见帝君了,而她偏偏在那时候得了被称为“死神镰刀”的红藫热病,病势凶猛,高烧不退,在昏迷中一天天地熬着,日日夜夜在生死边缘挣扎。
而在病榻前握住她小小的手的,只有渊一个人。
他伴随着孤独的孩子度过了生平第一次大劫,当她从鬼门关上返回,虚弱地睁开眼睛,就看到了灯下那一双湛碧如大海的双眸。那一次,她哭着抱住渊的脖子,让他发誓永远不离开自己。鲛人安抚着还没脱离危险的孩童,一遍遍重复着不离开的誓言,直到她安下心来,再度筋疲力尽地昏睡过去。
想到这里,她的眼眶忽然间就红了,吸了吸鼻子,忍住了酸楚,讷讷道:“所以……你继续留下来,是为了我吗?”
渊看着她,眼神温柔:“是的,为了我的小阿颜。”
她嘀咕了一句:“可后来……为啥你又扔下我走了?”
“那是不得已。”渊的眼神严肃了起来,语气也凝重,“我忘记了人世的时间过去得非常迅速,一转眼我的小阿颜就长大了,心里有了别的想法——我把你当作我的孩子,可是你却不把我当作你的父辈。”
“父辈?开什么玩笑!”朱颜愤然作色,忽然间,不知想起了什么,露出了目瞪口呆的神情,定定看着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天啊……天啊!”
“怎么?”渊此刻已经驾着战车逼近了群玉坊,远远看到前面有路障和士兵,顾不得分心看她。然而朱颜却仿佛被蜇了似的跳了起来,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仿佛发现了什么重大的秘密,颤声道:“原来是这样!天啊……渊!我、我难道……真是你的后裔吗?”
这一次渊终于转过头看了她一眼:“什么?”
“我……我是你的子孙吗?!”少女坐在战车上,看着这个已经活了两百多年的鲛人,脸色发白,“你说我的高祖母是你的情人!你说她和丈夫只是维持了形式上的婚姻!那么,她,她生下来的孩子,难道是你的……”
渊没有说话,只是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朱颜恍然大悟,颓然坐回了车上,捧住了自己的头,脱口道:“所以,这就是你把我当孩子看的原因?天啊!原来……你、你真的是我的高祖父吗?天啊!”
她心潮起伏,思绪混乱,一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
多么可笑!她竟然爱上了自己的高祖父?那个在一百多年间凝视和守护着赤之一族血脉的人,那个陪伴她长大、比父亲还温柔呵护着她的人,竟然是自己血脉的起点和来源!
这交错的时光和紊乱的爱恋,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她在车上呆呆地出神,不知不觉已经接近了群玉坊。这里是叶城繁华的街区,虽然天刚蒙蒙亮,街上却已经陆续有行人。在这样的地方,一辆战车贸然闯上大街,显然是非常刺眼的,会立刻引起巡逻士兵的关注。
渊当机立断地在拐角处勒住了马,低喝:“下车!”
朱颜的脑子一片空白,就这样被他拉扯着下了战车。渊拉着她转到了一个僻静无人的街角,指着前面的路口,道:“好了,到这里就安全了——趁着现在人还不多,你马上回去吧!”
“啊?”她愣了一下,思维有些迟钝。
“天亮之前,马上回赤王府的行宫去!”渊咳嗽着,一字一句地叮嘱,“记住,永远不要让人知道你今天晚上出来过,不要给赤之一族惹来任何麻烦——忘记我,从此不要和鲛人、和复国军扯上任何关系!”
“可是……你怎么办?我师父还在追杀你,”她的声音微微发抖,“你,你打不过师父的!”
“战死沙场,其实反而是最好的归宿,”渊的声音平静,神色凝重地对她说了这一番话,“阿颜,我和你的师父为了各自的族人和国家而战,相互之间从不用手下留情,也不用别人来插手——哪怕有一天我杀了他,或者他杀了我,也都是作为一个战士应得的结局,无需介怀。”
“……”朱颜说不出话来,眼里渐渐有泪水凝结。
“再见了,我的小阿颜,”渊抬起手指,抹去了她眼角的泪水,声音忽然恢复了童年时的那种温柔,“你已经长大了,变得这样厉害——答应我,好好地生活,将来要成为了不起的人,过了不起的一生。”
“嗯!”她怔怔地点头,眼里的泪水一颗接着一颗落下,忽然间上前一步扯住了他的衣服,哽咽道:“渊!我……我还有一个问题!”
渊放下手,原本已经转身打算要走,此刻不由得回过头来看着她:“怎么?”
她愣愣地看着他:“你……你真的是我的高祖父吗?”
渊垂下了眼睛,似乎犹豫了一瞬,反问:“如果我说是,你会不会觉得更容易放下一点?”
朱颜不知道该摇头还是该点头,渊却是摇了摇头:“不,我不是你的高祖父。我和曜仪没有孩子。鲛人和人类生下孩子的概率并不大,即便生了孩子,孩子也会保持鲛人一族的明显特征——你不是我的后裔。曜仪的孩子,是从赤之一族的同宗那里过继来的。”
“啊……真、真的?我真的不是你的孩子?”她长长松了一口气,嘴角抽动了一下,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渊看着她复杂的表情,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过,我看着你长大,对你的感情,却是和对自己的孩子一般无二。”
她只觉得恍惚,心里乍喜乍悲,一时没有回答。
渊轻轻拍了拍她,叹了口气,虚弱地咳嗽着:“所有的事情都说清楚了……再见,我的小阿颜。”
他的眼眸还是一如童年的温柔,一身戎装却溅满了鲜血,刺目的鲜红提醒着她一切早已不是当年。他最后一次俯身抱了抱她,便撑着力战后近乎虚脱的身体缓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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