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感知到了这边情绪的微妙变化,佛堂里的诵经声渐渐低了下去,仿佛手上有千斤重担,主持法师空海敲着木鱼的手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人忽然往前一倾,重重砸在了地上,额头上顿时有一行血长划而下。
“师父!师父!”小沙弥吓坏了,连忙跑过去扶起空海大师,带着哭音,“快回去休息吧……白帅吩咐的法事已经做完了,您为何还在这里昼夜念经?”
“魔在身侧,岂能安睡?”空海法师喃喃。
“魔?”小沙弥吓了一跳,“在哪里?”
“就在这里……在人的心里。”空海大师的目光吃力地逡巡着,最后落在了远处佛堂里的元帅身上,苦涩地一笑,“你还小,不会感觉到的。”
空海法师颤巍巍地扶着他的肩膀站起,凝望着独坐的白墨宸——那个杀伐决断的军人坐在午后的阳光里,垂下头,无声地抚摩着怀里那个小小的青瓷坛子,肃杀的眉目渐渐舒展,里面凝聚的杀气和怒意也开始消散,到最后,眼神空无而平静。
那一刻,温暖的斜阳映照在他身上,似是给一把冷厉的兵器镀上了一层暖意。
终于是压制下去了么?可是……方才在那个人身上迸发出的、是一股多么可怕的黑暗力量啊!那到底是什么?竟然让他这样修行了一辈子的人都如遇雷击,不敢直面!
小沙弥跟着师父看过去,看到了独坐在斜阳里的白墨宸,有些敬畏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师父不必担心。有白帅在这里,相信魔也无法接近——听世人都说白帅是空桑守护神,他在,冰夷便无法作乱入侵,云荒才能永保平安。”
“守护神?”空海法师低低诵了一声阿弥陀佛,手握佛珠,枯槁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昔年我师孔雀明王曾说过:这世上有谁称自己是佛,此人必是魔——何哉?不可以三十二相见如来。如来的真实相,乃无虚,无实,不是万物,包容万物,与世融为一体,并不以具像存在。被神化之人,往往更易入魔啊……”
小沙弥听的有些云里雾里,然而看到师父的眼神深沉而疲倦,也没有多问,只扶着老僧进入内室休息打坐。
—
当师徒两人离开后,忽然有马蹄得得,惊破了这个墓园的寂静。
一个铁衣黑甲的战士策马从远处疾奔而来,快如闪电般地在墓园门口翻身下马,疾步上前,跪倒在佛堂下。
“回来了么?北战?”白墨宸的眼神终于从青瓷坛子上移开了,开口,“你是不是亲手把我的那封信交给了黎缜大总管?中途没有他人接触到它吧?我真担心穆星北那个家伙又会料事如神地拦截我这封信。”
“是,属下一路疾奔,直接将信交给了黎缜大总管,一路上从未遇到穆先生。”十二铁衣卫首领断然回答,“请白帅放心。”
“那就好……”白墨宸轻轻松了口气,凝望着寂静的墓园,“如果半途又被那家伙拦截,那我只怕就无法如愿了——对了,大总管看了我这封信有什么反应?”
北战迟疑了一下,如实道:“他……并没有说话,只是反复看了白帅的来信很久,说立刻会将这封信面呈给女帝。明天日出之前,定然给白帅一个回答。”
“果然是个老狐狸……看这样的信居然还能控制住不动声色。”白墨宸笑了一笑,却道,“不过,悦意她一介女流,完全不懂朝政,身边有这样的辅佐之人,倒也算是一件幸运的事情,以后的朝堂上也算是有个柱石。”
北战看着主帅的神色,心里有几分忐忑,却不敢问什么。
“好了,传我命令,今夜召集十二铁衣卫,还有骁骑军校级以上的武官来这里见我——就说,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宣布。”白墨宸吩咐了一句,也不多说,转而问,“还有,送夜来一家北上的那艘船,如今停在哪里?”
北战回答:“禀白帅,停在叶城东门渡口。”
白墨宸蹙眉:“东西都在船上没卸下来么?”
“是。留了专人看守,没有白帅命令,一样都不敢动。”
“哦,那就好,省事多了。”白墨宸的唇角又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苦笑,站起身来,迎着午后的斜阳走下了庭院,“那些东西,原本是我为了夜来下半生的平安生活而准备的,孰料事情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
然而,话刚说到一半,他的神色却停顿了。
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似有人争吵,迅速演变为争斗,不停地有呵斥和刺耳的刀兵交击声音传来。北战变了脸色,立刻站起身来:“白帅,属下去看看——”话音未落,只听到门口一声惨呼,几个守卫的战士往后直飞出来,落地时已经血流满身。
“他娘的!敢拦老子?”一个人横着膀子往里冲进来,体型硕大,同样也是满身鲜血。那个胖子全身都绑着绷带,走路踉跄,似乎随时都能倒下,却居然三拳两脚就把守卫在墓园门口的骁骑军战士击溃,拖着脚步飞奔过来,脸色狰狞,气势逼人。“啊?”白墨宸看着来人,微微失声。
“保护白帅!”北战看到事情不对,霍然站起,手一挥,十二铁衣卫从暗处无声无息跃出,迅速奔向了那个闯入者。
“不。”白墨宸忽然伸出了手,阻止了下属,“你们都先退下吧。”
“什么?”北战愣了一下,“退下?可这个人……”
“这是命令!”白墨宸低喝,语气严峻,“我和他之间有话要说,你们不要管,不会有什么事。”
“是。”十二铁衣卫不敢违抗,悄然退出。
墓园里顿时安静了。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个人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到白墨宸的存在,冲进来后径直朝着墓园方向奔去,低着头,急不可待地一个一个墓碑看过去,擦去上面的霜雪,辨认着上面的名字,每看过一个就松了一口气——直到迅速地将墓地里所有新立的碑都看了一遍,才彻底放松下来。
是的,没有她的名字!到处都没有!
“见鬼,那个娘们又在胡说了。”胖子喃喃嘀咕着,“回去还不扇她一巴掌!”
心里一松,那口气就泄了。仿佛这才觉得身上的伤口痛入骨髓,清欢唉哟了一声,扶着墓碑弯下了腰,只疼的脸色苍白,嘴角抽搐——忽然间,一只手伸过来扶住了他的肩膀。有个声音低低地问:“怎么,你伤得这么重?”
清欢愕然抬头,看到了身侧一身素服的男人,忽地仿佛被踩了一脚一样跳起来,惊呼:“是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来为夜来守丧。”白墨宸的声音平静而短促,“她刚过了头七。”
那句话仿佛一把锋利的刀子,一下子戳中了那个胖子的心脏。清欢踉跄倒退了几步,颓然靠在了墓碑上,张大嘴巴看着那个骨灰坛,吸着气,脸上的肉有些滑稽地抖动着,抬起手颤巍巍地指着白墨宸,说不出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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