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他方才片刻的失控是从何而来——那不仅来自于对所爱的人的幻灭,更来自于对自身的幻灭!而这一切,却又是紧紧相关、一环扣着一环的.
外面的敲门声还在不停传来,越来越急促.
那些元老院的人,只怕紧接着也会赶过来了吧?望舒眼神动了一下,踉跄着站起,木然地走到制造台前,拿起了一块烙铁,直接往自己破开的伤口处压了下去——只听"嗤"的一声,一阵白烟升起,他那个皮开肉绽的伤口居然就这样被烙铁烫得平复了!
没有疼痛,没有流血,就如缝补一件衣服那么简单.
——果然,用高温和金属就能让自己恢复正常.就如他修补过千百件机械一样!
"哈,哈哈……"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滑稽的事情,他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望舒!望舒!你怎么了?别把自己关在房里,快出来!"织莺的声音在门外传来,急切而关注.然而,在他听起来,她的声音却仿佛在极其遥远的地方——她……是在为自己焦急么?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当她第一个在这个地下工坊发现自己的时候,是不是就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份?
那么,这些年来她对他所做的一切,又算是什么呢?
望舒松开了捂住脸的双手,在黑暗里茫茫然的抬起头来,看着桌子上那个做了一半的小东西——那是他一直在偷偷制作、准备在她生日时送给她的礼物:是一只由木头、像胶、金属和羽毛混后制成的,惟妙惟肖的夜莺.
他本来想把这做成一只会叫、会跳、会喝水吃食的小鸟儿,让织莺在遥远的出征旅途上不至于寂寞.此刻鸟儿的身体已经做好了,每一片羽毛被精心的贴了上去,染成了金色.只有头部还没有被接上——
那个精巧的鸟头横放在桌面上,无数细小的螺丝散落在四周,等待他的安放和组装.鸟的颈腔是一个空心圆球,里面装了那个轱辘和一卷薄带子.鸟的眼睛是两颗异常昂贵的蓝晶,是他在制作冰锥的分水线定星时,从多余的料子里切下来的.此刻,那两颗眼睛躺在桌面上,孤零零的一动不动.
那只没有头的鸟儿横躺着,爪子僵直,空空的脑壳搁在一起,没有镶上的眼睛黑洞洞的,一瞬不瞬地瞪着前方,显得古怪而狰狞.
他坐在黑暗里,和那只做到一半的鸟儿默然相对,忽然间仿佛于丹也无法忍受,蓦然大叫一声,一把将那只惟妙惟肖的机械鸟扫到了地上!
他,岂不是和这个东西一模一样?
"望舒!望舒!"织莺听到了里面的动静,焦急和惊恐地低呼,"你怎么了?"他抬起一条腿,准备把那个做到一半鸟儿踩得粉碎,然而,一听到她的声音,颓然坐倒在地上,后背重重靠在门上,不知所措.她还在外面持续的唤着他的名字,隔着一层门板,他甚至能感受到她每一次敲击的振动.
那种微弱的振动,一次又一次,逐渐将他的心震得复苏过来.
是的……无论如何,至少织莺是真正关心他的.在这个冰冷而机械的世间,可能有一颗心是真正温暖的.那样,至少他"活着"的这些年,会存在某些意义.
在她几乎要破门而入的时候,他忽地站起来,打开了门.
"望舒,你……"门开得太突然,她差点一个踉跄跌到了他怀里,连忙扶住了门框.然而,看到少年奇特的苍白脸色,她却又惊住了.望舒的眼神非常诡异,闪烁而黯淡,竟然和平日的明亮清浅大相径庭.
"我没事,"他低道,"回去吧."
"怎么可能没事!你的腿……"织莺的目光一直盯着他的左腿.他摸了摸那里,竭力想做出轻松的表情:"不要担心——其实那个刺客根本没伤到我,只是划破了衣服而已.他不知道我一直都贴身穿着鲛绡战衣."
然而,他显然并不擅长说谎,这样的话反而让织莺更加担心起来.
"让我看看!"她握着他的手臂,几乎是命令般地.
他却不肯放手,想把她推出门外:"我没事."
"望舒,让我们看看."忽然间,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响起来了,用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放开手,让我们看看你的伤口!"
"巫咸大人!"两人异口同声地失声,看着不知何时已经赶来的首座长老.
拄着权杖的老人威严无比,站在门廊的阴影里,看着这一对年轻人,眼神冷厉.织莺下意识地转过身挡在了望舒面前.她靠得那样近,几乎将单薄的肩膀贴在了他的胸膛上.望舒忽然明白她是想要保护自己,心里涌起了一种暖流,一下子镇定下来.
"大人……望舒他……"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请您……""我没事.真的,"望舒却忽然在她身后开口,语气从容而平静,"刚才羲铮替我挡了一下,那个刺客没伤到我,我只是划破了衣裳罢了——大人请看."他终于松开了一直捂着的手,露出了那一道伤.
水晶球光芒的照耀下,一切纤毫毕现:衣裳被锋利的刀刃划破了一道一尺长的口子,然而,破口处的露出了鲛绡战衣细密坚韧的质地,不曾碎裂.再往下翻去,只见少年的肌肤上只有一道淡淡的白印子,居然丝毫无损!
"哦……"巫咸松了口气,蹙眉,"那你刚才为什么跑开?""我、我有点被那些刺客吓坏了……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望舒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外头那么乱,所以、所以我就跑回来了……还是这里最安全."巫咸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然而少年湛蓝色的眸子坦然而单纯,一如平日.
"不好好待在船坞里,偷跑出来做什么?"巫咸蹙眉,声音里满是警惕,"你明明知道外面非常危险,我下过命令不允许你擅自出来的!为什么违反?""我……"望舒看了看织莺,低声,"我看到了她带着结发簪,想知道她是不是……是不是真的要和别人结婚了?我、我实在是忍不住!"
织莺说不出话来,低下头看着自己光华灿烂的嫁衣,双手颤抖.
"哦,"巫咸终于默不做声地松了一口气,手里的水晶球光芒渐渐熄灭.他点了点头,威严地看着少年,"那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织莺今晚就要和羲铮结婚了——她本来是不想让你知道这件事的,但既然现在情况如此,我觉得也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望舒猛然一震,似乎是一个垂死的人终于听到了丧钟,脸色灰白如死.
"你和织莺是好朋友,应该祝福她,是不是?"巫咸紧紧地注视着少年的眼睛,语气里充满了威压,"等一下婚礼就要开始了,要不要一起来观礼?""不……"织莺和望舒同时失声,然后同时看了对方一眼,脸色煞白.
"哦."巫咸看了一眼这一对年轻人,温和地安慰,"既然不想去,那就算了——你好好休息.不要担心,残余的几个空桑刺客已经全部落网,再无法伤害你.""嗯."望舒应着,眼睛却一直看着暗角.那里,那只支离破碎的鸟还横陈在案上,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地下工坊林立的机械.不知道为何,他忽然间觉得心肺也隐约地疼痛起来,止不住地全身微微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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