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五岁经历过黄河水患后,她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小小的风陵渡,连故乡是什么样子都已经记不起,更不用说外面的世界。
“唉……你还小。外面天地广大,有着你从没有见过的人和事,”师父拍着她的脑袋,凝望着滔滔的黄河之水,遥遥指着看不见的彼岸,“看到了吗?那个地方,叫作‘江湖’。”
“什么江湖,还能有黄河大吗?”她却不服气。
“那当然。很大很大……大到你无法想象。”师父微笑起来,抬起手,在虚空里画了一个圈,却又叹息,“其实人心就是江湖啊……你说它有多大?师父无法告诉你,只能留待你将来自己去体会。”
“我……我一定要去那儿吗?”她有些退缩,“我不想离开你和姑姑。”
“是的,你一定得去。这样的一身本事,足够你纵横天下。你是血薇的主人,不该就此埋没——而血薇也一样,”师父的声音充满肯定,一字一句,“你要去那里,替我们、替血薇的前任主人,再度君临这个江湖!”
他指着远方,眉宇间似乎有电光映照。
那一刻,她呆呆地看着师父,第一次从他以前波澜不惊的语气里听出了不同。这一刻,师父的心里,似乎有巨大的波澜涌过,令他的语气透出了面具都难以隐藏的渴望。
“好吧,”十四岁的她低下头,“那我去就是了。”
“我的小丫头,”师父回过头看着她,眼里有一丝担忧,低声道,“江湖很大。但愿你不会在那里迷路。”
她抓着他的衣袖,殷切地看着他:“如果迷路了,师父会来找我吗?”
——少女的眼神明亮干净,如同小鹿,收敛了一贯的冷锐,流露出罕见的依赖来。师父转头看着她,面具后的眼神似乎微微变幻,最终,只是揉着她的头发,长长叹了口气。
“会的,”他轻声对她许诺,“我会找到你,找到血薇。不要怕。”
她舒了一口气,笑了:“嗯,我不怕!”
那一年,她十四岁。没有朋友,没有玩伴,在孤独和严苛中长大,渐渐地也变得沉默,性格倔强而内向,不讨人喜欢。如果不是除了姑姑之外还有一个师父,曾经给予她在严酷教养之外的一点温暖,她觉得自己肯定是撑不下去的。
十五岁生日那天,姑姑说这是女子的及笄之年,让她歇息了一天。那一天,师父也来了,亲自下厨,为她烧了一桌子的菜——师父做菜的手艺很好,擅长做的竟然是极其费工夫的淮扬菜系,这几年来她只吃过四五回,却念念不忘。
那天师父破例喝了一点酒,然后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放在她手心里,道:“阿微,我刚从滇南回来,给你带了一件礼物,正好今日送给你——这是绮罗玉,中原再难见到的宝贝。”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个锦盒:黑色的丝绸上,是一对翠绿色的耳坠。在暗淡的星月之下,玉坠子发出盈盈的光,如同两泓春水在缓缓流动,看得她几乎忘了呼吸。
“喜欢吗?”师父声音温柔。
“喜欢。”她情不自禁地回答,却又转过头看着姑姑,小声,犹豫着问,“我……我可以拿吗?”
“凡是师父给你的,你都可以自己拿,”姑姑没有看她,只是淡淡回答,“记住,除了我,世上你只可以听师父的话。知道了吗?”
“知道了。”她把那一对耳环握在手心,爱不释手。
师父弯下腰来,柔声:“小丫头,你有穿耳洞吗?”
她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从小到大,她每天除了练武还是练武,哪里还有穿过耳洞、戴过一件首饰?
“那我帮你穿,”他捏着她小小的耳垂,“别怕,不会痛的。”
“嗯。”她闭上眼睛,点了点头——师父的手指温柔而温暖,有一种童年在父母怀里才有的感觉。然而,刚想到这里,耳边忽然微微一痛,仿佛有蚊子叮了一下。
“好了。”师父放开了手,那一对碧绿的耳坠已经在她面颊旁摇曳,幽幽映绿了少女柔嫩美丽的脸颊。
“你这一手凝气之术已经到十层了吧?”姑姑看着她耳上那一滴细小如针的血珠,忍不住道,“你不是已经退居幕后、不再管事了吗?怎么进境还那么快?”
“闲来无事而已。”师父淡淡,“就如你一样。”
“闲来无事,你也该在北邙山待着,怎么就去了苗疆?”姑姑看着那一对绮罗玉,淡淡地问,“去南边那么远的地方干什么?”
“去看看她去过的地方。去了一趟沉沙谷,又去了一趟灵鹫山月宫。还见到了一个故人,他托了我一件不能推辞的事情。”师父喝了一杯酒,停顿了一下,低声,“这些年来,我陆续把她生前在中原走过的地方都走了一遍,也就剩下苗疆没去了。”
“……”姑姑沉默下去,许久才叹了口气,“都过去那么久了,你还放不下。”
“你又何曾真的放下?”师父的语气似乎也有些萧瑟,带着苦笑,“你离开听雪楼已经多年,如果真放下了,何必还为血薇的传承费心?为何不让血薇夕影、人中龙凤永远成为逝去的传说?”
姑姑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师父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夜空,低声说了一句:“我们都老了,才应该成为逝去的传说——而这片江湖的未来,是属于阿微他们的。”
他叹息着,眼睛里有着从未有过的疲惫和寂寞。
她没有想过,那一夜就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师父。
师父再也没有回来过。当一个又一个满月从夜空里消失的时候,她在风陵渡口上眺望黄河之水,忐忑不安,那一对绮罗玉的耳坠在腮边摇晃,映得脸颊一片青碧色。
“不用等了,”姑姑坐着轮椅出来,在身后道,“他不会来了。”
她茫然地回过身,满怀失落:“为什么?”
“他有事在身,要离开中原了。”姑姑淡然回答,“他说,他能教的都已经教给你了,如今也该走了。他有他自己的人生,一辈子都浪迹江湖,你我都不过是他的过客而已——”
江湖?就是师父说过的、比黄河更大的地方吗?
刚刚十五岁的她几乎无法承受这种失去。在师父走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机会和他告别。那一夜,她在风陵渡口上一直站到了天亮,有泪水滑落眼角,拳头紧握着,手心里默默攥紧了一个没有说出口的誓言——
终有一天,她会去江湖找到师父。哪怕它再大、再远!
“但愿她不会被血薇的诅咒所困。”
踏入江湖之后,她终于渐渐明白了师父那句话的意思。
握着血薇剑,独自一个人前行,江湖寥落,天地青白。她走了很久很久,模模糊糊中,似乎又看到一袭黑衣在不远处走着,袍袖翻飞,宛如御风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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