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夜雪_沧月【完结】(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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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怀死在瞬间,犹自能面带微笑;而明介,则是在十几年里慢慢死去的。

  她医称国手,却一次又一次地目睹最亲之人死亡而无能为力。

  那一夜的雪非常大,风从漠河以北吹来,在药师谷上空徘徊呼啸。

  四季分明的谷里,一切都很宁静。药房里为霍展白炼制的药已然快要完成,那些年轻的女孩子们都在馥郁的药香中沉睡——没有人知道她们的谷主又一个人来到湖上,对着冰下的人说了半夜的话。

  不同的是,这一次霍展白默默陪在她的身边,撑着伞为她挡住风雪。

  而风雪里,有人在连夜西归昆仑。

  他陪着她站到了深宵,第一次看到这个平日强悍的女人,露出了即使醉酒时也掩藏着的脆弱一面,单薄的肩在风中渐渐发抖。而他只是默然弯下腰,掉转手里伞的角度,替她挡住那些密集卷来的雪。

  八年来,一直是她陪在浴血搏杀的自己身边,在每一条血路的尽头等待他,拯救他;那么这最后的一夜,就让他来陪伴她吧!

  天色微蓝的时候,她的脸色已然极差,他终于看不下去,想将她拉起。

  薛紫夜恼怒地推开他的手臂,然而一夜的寒冷让身体僵硬,她失衡地重重摔落,冰面咔啦一声裂开,宛如一张黑色的巨口将她吞噬。

  那一瞬间,多年前的恐惧再度袭来,她脱口惊叫起来,闭上了眼睛。

  “小心!”一只手却忽然从旁伸过来,一把拦腰将她抱起,平稳地落到了岸边,另一只手依然拿着伞,挡在她身前,低声道,“回去吧,太冷了,天都要亮了。”

  她因为寒冷和惊怖而在他怀里微微战栗:没有掉下去……这一次,她没有掉下去!

  那只将她带离冰窖和黑暗的手是真实的,那怀抱是温暖而坚实的。

  霍展白没有将冻僵了的她放下,而直接往夏之园走去。她推了几次却无法挣脱,便只好安静下来。一路上只有雪花簌簌落到伞上的声音,她在黎明前的夜色里转过头,忽然发现他

  为她打着伞,自己大半个身子上却积了厚厚的雪。

  她伸出手,轻轻为他拂去肩上落满的雪,忽然间心里有久违了的暖意。

  很多年了,他们相互眷恋和倚赖,在每一次孤独和痛苦的时候,总是想到对方身畔寻求温暖——这样的知己,其实也足可相伴一生吧?

  “沫儿的药,明天就能好了吧?”然而,此刻他开口问。

  刹那间,她忽然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停住了手指,点了点头。

  “谢谢你。”他说,低头望着她笑了笑,“等沫儿好了,我请你来临安玩,也让他认识一下救命恩人。”

  “呵,不用。”她轻笑,“他的救命恩人不是我。是你,还有……他的母亲。”

  说到最后的时候,她顿了顿。不知为何,避开了提起秋水音的名字。

  “而且,”她仰头望着天空——已经到了夏之园,地上热泉涌出,那些雪落到半空便已悄然融化,空气中仿佛有丝丝雨气流转,“我十四岁那年受了极重的寒气,已然深入肺腑,师傅说我有生之年都不能离开这里——因为谷外的那种寒冷是我无法承受的。”

  她笑了笑,望着那个发出邀请的人 :“不等穿过那片雪原,我就会因为寒冷死去。”

  霍展白一震,半晌无言。

  深夜的夏之园里,不见雪花,却有无数的流光在林间飞舞,宛如梦幻——那是夜光蝶从水边惊起,在园里曼妙起舞,展示短暂生命里最美的一刻。

  “其实,我倒不想去江南,”薛紫夜望着北方,梦呓一样喃喃,“我想去漠河以北的极北之地……听雪怀说,那里是冰的大海,天空里变幻着七种色彩,就像做梦一样。”

  她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喃喃:“雪怀他……就在那片天空之下,等着我。”

  又一次听到那个名字,霍展白忽然觉得心里有无穷无尽的烦躁,蓦然将手一松,把她扔下地,怒斥:“真愚蠢!他早已死了!你怎么还不醒悟?他十二年前就死了,你却还在做梦!你不把他埋了,就永远不能醒过来——”

  他没有把话说完,因为看到紫衣女子已经抬起了手,直指门外,眼神冷酷。

  “出去。”她低声说,斩钉截铁。

  他默然望了她片刻,转身离去。

  她看着他转过头,忽然间淡淡开口:“真愚蠢啊,那个女人,其实也从来没有真的属于你,从头到尾你不过是个不相干的外人罢了——你如果不死了这条心,就永远不能好好地生活。”

  他站住了脚,回头看她。她也毫不示弱地回瞪着他。

  两人默然相对了片刻,忽地笑了起来。

  “这是临别赠言吗?”霍展白大笑转身,“我们都愚蠢。”

  他很快消失在风雪里,薛紫夜站在夏之园纷飞的夜光蝶中,静静凝望了很久,仿佛忽然下了一个决心。她从发间拿下那一枚紫玉簪,轻轻握紧。

  “霍展白,我希望你能幸福。”

  第二天雪就晴了,药师谷的一切,似乎也随着瞳的离开而恢复了平静。

  所有事情都回到了原有的轨道上,仿佛那个闯入者不曾留下任何痕迹。侍女们不再担心三更半夜又出现骚动,霍展白不用提心吊胆地留意薛紫夜是不是平安,甚至雪鹞也不用每日飞出去巡逻了,而是喝得醉醺醺地倒吊在架子上打摆子。

  “哟,早啊!”霍展白很高兴自己能在这样的气氛下离开。所以在薛紫夜走出药房,将一个锦囊交给他的时候,嘴角不自禁地露出笑意来。

  只是睡了一觉,昨天夜里那一场对话仿佛就成了梦寐。

  “你该走了。”薛紫夜看到他从内心发出的笑意,忽然感觉有些寥落,“绿儿,马呢?”

  “小姐,早就备好了!”绿儿笑吟吟地牵着一匹马从花丛中转出来。

  她拉过缰绳,交到霍展白手里:“去吧。”

  也真是可笑,在昨夜的某个瞬间,在他默立身侧为她撑伞挡住风雪的时候,她居然有了这个人可以依靠的错觉——然而,他早已是别人的依靠。

  多年来,他其实只是为了这件事,才三番五次地到这里忍受自己的喜怒无常。

  如今事情已经完毕,该走的,也终究要走了吧。

  “药在锦囊里,你随身带好了,”她再度嘱咐,几乎是要点着他的脑门,“记住,一定要经由扬州回临安——到了扬州,要记住打开锦囊。打开后,才能再去临安!”

  “知道了。”霍展白答应着,知道这个女人向来古古怪怪。

  “打开得早了或者晚了,可就不灵了哦!”她笑得诡异,让他背后发冷,忙不迭地点头:“是是!一定到了扬州就打开!”

  霍展白翻身上马,将锦囊放回怀里,只觉多年来一桩极重的心事终于了结。放眼望去,忽然觉得天从未有如此之高旷,风从未如此之和煦,不由仰头长啸了一声,归心似箭——当真是“漫卷诗书喜欲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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