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是,”云焕喃喃脱口,“师傅教了我整整三年……整整三年。”
那三年里,师傅连日督促指点、从来不曾中断。
慕湮微笑起来,摇摇头,也不说话,只是把他拉起来,将金丹放回他手心,替他扣上衣领上最后一颗扣子:“你看,长那么高,袍子穿在你身上都短了一截,也只有将就了——外面牧民的聚会就要开始了,快出去。你若找不回那颗如意珠,可是要大大糟糕。”
然而帝国少将却站在原地不曾动,从背后看去,只觉他肩背在难以压制地震动。
“还有多久?”他霍然回身,眼里忽然出现惊人的光亮,直扑到轮椅前,“师傅您还有多少时间?一年?半年?几个月?”
被弟子刹那间爆发的气势镇住,慕湮茫然:“具体我也记不清了……不出三个月吧。”
“三个月……三个月。”那样的回答显然是令人绝望的,云焕喃喃重复,忽然回身,咬牙一字一句,“好,师傅,找到如意珠,我就带您回帝都!”
“傻孩子,即使去了伽蓝城又能如何呢?”慕湮摇头,微笑,“你也说连巫咸也没有炼出不死药,是不是?”
“不,不,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帝国少将显然被内心巨大的洪流控制着,平日冷定的眼睛里有不顾一切的光芒,想也不想,冲口而出,“我去求智者大人!智者大人一定可以!他是神……什么都能办到。我去求姐姐帮忙,让她求智者大人救您!”
“啪!”话说到一半,一个耳光忽然落在他脸上,将他打的愣住。
云焕捂住自己的脸,怔怔看向轮椅上的女子——那么多年来,师傅还是第一次对他动手。
“痛不痛?”慕湮自己也愣了一下,连忙抬手轻抚弟子的脸,眼里的焦急却依然存在,“你看你说什么疯话!我是空桑人,还是伤在你们巫彭元帅手下的——你带我去帝都?跟十巫说你是空桑剑圣弟子?西京和白璎是你师兄师姐?——你胡涂了?想自己找死么?那些豺狼正愁找不到下口的机会!”
惊怒交集,女剑圣似乎再度感觉神气衰竭,顿了顿,看到弟子低头不答,放缓了语气:“焕儿,你仔细想想——反正……反正,咳咳,师傅是死在这里都不会和你去伽蓝城的。”
云焕没有回答,慕湮只感觉手底下军人的肩膀在微微震动。
只是片刻,那不受控制的颤抖就停止了,沧流帝国的少将抬起头来,剑眉下的眼睛里已经没有方才那种不顾一切的光,深而冷,看不到底:“师傅教训的是,弟子再也不敢了。”
“好孩子。”轻轻吐出一口气,慕湮终于微笑起来:“以后切不可鲁莽做事——牧民们外面闹了很久了。过来替师傅推着轮椅,我们出去吧。”
然而云焕还是站在那里没动,静静将手抬起,摊开,再度将那枚金丹送到她面前,一字一句:“请师傅收下这枚金丹。”
那样的语气坚定如铁,恍惚间慕湮忽然想起了第一次在地窖里看到的绝望而倔强的目光。叹了口气,不忍再拂逆弟子的心意,她伸手接过,笑了笑,便服了下去。
夜幕下,篝火烈烈燃起,映红一方天空。
眼看云集的鸟灵纷纷离去,匍匐在古墓外彻夜祷告的牧人们知道一年一度的大劫又是平安过去,一声欢呼,空寂城外便成了欢乐的海洋。火堆边上人头济济,牛角杯,驼骨碗纷乱地举在半空,随着各部巫人颂词便往天空泼洒着美酒,象征对天神的感激。十二弦声悠扬,牧民们双手相挽、踏足齐声而歌,热烈彭湃,歌颂天神和女仙——在大劫过去后,第二夜便按惯例要举行盛大的宴会,答谢古墓的女仙。
“都唱了那么久了……怎么这次女仙还不出来呢?”一边的火堆边,一个红衣的姑娘有些纳闷地喃喃,担忧,“以往好歹也会开了石门出来露一下面,这次——难道是我们唱的跳的不够好?如果女仙不出来,我们可要不停跳下去呢。”
“央桑公主,一定是你还不曾跳舞,而摩珂公主也不曾唱歌,所以女仙不肯出来呢。”旁边有女奴微笑着怂恿,同时示意身边的牧民附和,“族里最珍贵的两位公主都不曾出面,天神女仙怎么会满意呢?大家说是不是?”
“是啊是啊!”旁边喝酒的牧民轰然应合。
“为什么又要我跳……”红衣姑娘听见贴身女奴的话,虽然心里受用,却故意嘟起了嘴,眼睛骨碌碌乱转,“摩珂那丫头呢?她去哪里了?——她不唱歌,我可不跳!”
“摩珂公主去了琴师那边,调了弦就开唱了。”女奴珠珠笑眯眯地眨了一下眼睛,指了指另外一堆篝火,那里果然有一个装束华贵的黄衫少女站在琴师身后,俯下身轻轻地说着什么,珠珠笑了起来:“央桑公主就开始跳吧,大家都等着公主领舞呢!”
“摩珂先唱!”显然是忽然闹起了脾气,刁蛮少女哼了一声,却忍不住用眼角打量着另一边弹着十二弦的琴师,“哼,也不害臊,丢下我不理整天去缠着别人——一个流浪的瞎琴师,一副娘娘腔,不像个男人,也值得这样巴结……”
“呀呀,冰河琴师是多么迷人,竟然让央桑公主都吃醋了呢。”女奴珠珠显然和两位公主很是熟悉,调笑着上去拉央桑的手,“来来来,跳舞吧!大家都等着你呢。”
“我不跳!”央桑却依然耍脾气,一跺脚,大声,“要那个瞎子弹起琴来,摩珂先唱!”
声音有些大,那边火堆旁的人显然听见了,那个正在低头调琴的琴师微微抬了抬头,他身后站着的黄衫少女摩珂公主也抬起头看着妹妹那边,蹙眉。
“央桑!不许无礼——快出来跳舞。”僵持的气氛中,忽然传来威严的喝止,众人簇拥中,一个中年人手持酒碗转了过来,牧民纷纷鞠躬,口称“罗诺头人”。曼尔哥部落的族长这次亲率族人赶来这里主持盛会,却看到女儿在这里使气,不由皱眉,然后转头向着另一边,招呼,“琴师,弹琴!摩珂,别光顾着说悄悄话了,唱起来吧!你是大漠上的天铃鸟啊!”
旁边的牧民听到族长开口,一起欢呼起来,轰然叫着一个字:“火!火!火!”
“是的,父王。”黄衫的摩珂公主脸红了一下,恭敬地答应着,不敢再怠慢,低声对琴师道,“冰河,我要唱了啊——你会弹那一曲《火》么?”
盲眼的琴师微微一笑,也不答应,只是将手指按上了琴弦,轻轻一拨。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所有牧民觉得在第一声曲子响起的刹那,荒野上所有燃烧的篝火陡然便是微微一盛、向上跳跃起来,直似欲舞。
“真棒!”摩珂公主惊叹,看着面前抚琴的男子——火光明灭映着他的脸,微阖着双眼的琴师面目清秀俊美,有着大漠上人没有的优雅气质,修长的手按在琴上,也是牧民里从来看不见的儒雅悠闲,竟不似一个流浪琴师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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