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焕”。那个刻在银色剑柄上的小字清晰地压入他手心,闭上眼睛都能想出那个清丽遒劲的字迹——然而师傅的脸却已经在记忆中模糊了,只余下一个高洁温柔的影子,宛如每夜抬头就能望见的月轮。
他长大后常常回想,到底为什么师傅要破例收了他这个冰族弟子?
同一个时代里,只允许有男女两名剑圣——而前朝的白璎郡主尚在无色城中,空桑的大将西京、这些年虽不经常行走于云荒,却也陆陆续续从那些游侠儿的口中听说他的存在。平衡已经形成,按照剑圣一门的规矩、师傅并不该再收第三名弟子。
何况,他还是个敌国的孩子——虽然并非伽蓝皇城里的门阀贵族,却依然算是冰族。
那个灭亡了她的故国、至今尚在镇压着空桑残余力量的敌国。
师傅……的确是因为他天资绝顶,才将空桑剑圣一脉的所有倾囊相授么?莫非,师傅是得知了他们云家祖上的秘密?还是…还是因为师傅病重多年,自知行将不起,所以急着找一个弟子继承衣钵?
那时候,还是个孩子的他、心里隐隐有了疑问,经常惊疑不定地望着师傅,猜测着空桑女剑圣这一行为背后的用心和深意——从小,他就不是个心怀明朗坦荡的孩子,深心里有着太多的猜忌阴影。
“呵,焕儿,你看你看,”然而坐在轮椅上,看着墓外空地上那一群牧民孩子打闹不休,女子苍白脸上却泛起明丽的笑容,抬起纤秀的手指给弟子看,“你看奥普!——象不像一只雄赳赳地冲向人磨牙小獒犬?”
那样的温柔笑容,仿佛沙漠上最轻柔的明庶风,无声卷来,明朗中微微透出沧桑。
拿剑站在背后的少年微微一愣,忽然间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门外叶赛尔和奥普闹得起劲,大个子奥普显然是让着比自己矮一个半头的红衣女孩,然而叶赛尔不知哪里被惹火了,一边大骂、一边拿着赶赤驼的鞭子啪啪抽去。奥普毕竟不敢对族长的女儿动手,只是抬起双臂护着头,一鞭就在粗壮的古铜色皮肤上留下一道红痕。
“叶赛尔长大了、一定是沙漠上一朵会走路的花呢。”看到生气勃勃的英武女孩,女剑圣苍白疲惫的脸上有微微的笑容,眸子深处却是隐隐的渴慕,“一朵开得最盛的红棘花——带刺的,烈艳的……多么漂亮啊。”
“师傅。”仿佛听出了师傅语气里的衰弱,他吃了一惊,立刻递上药碗,“该吃药了。”
“哦……差点忘了。”女剑圣回头接过药,脸色苍白的近乎透明,然而她看着徒儿忽然笑了,“焕儿,你知道你象什么吗?”
“啊?”少年愣了一下,还不等他回过神,慕湮的眼神已经穿过墓门、投向了外面的苍天瀚海,看着荒漠中追逐着风的巨大白鸟,叹了口气:“你就像这只大漠上的白鹰啊……冷锐的、骄傲的,一朝振翅便能风云耸动、俯瞰九天。”
那样的评语,他从未在师傅那里得到过——那以后也没有再听到。
然而女剑圣喝下药去,神色依旧委顿,苍白的手指抓着那个空碗,居然都觉得有几分吃力。低下头,淡淡一笑,摇首:“我把剑圣之剑给你……都不知道将来会如何。”
“师傅放心,”似乎被师傅脸上那样憔悴的容色惊动,他立刻低下头去,单膝跪倒在轮椅前,“徒儿一定谨记您的教导、为天下人拔剑,诛灭邪魔、平定四方,让云荒不再有变乱动荡,让百姓好好休养生息。”
那样坚定堂皇的话里,隐隐透出的却是另一层意思,同样坚决如铁。
慕湮低下眼睛,却看不到少年弟子的表情。然而她是明白这个孩子所坚持的东西的,终归只是微微叹了口气,便不再说话。
“如非必要,不要再回来找我。”
出师那一日,将特意为他新铸的光剑交到手上,轮椅上的女剑圣却是这样对十六岁的他吩咐,语声坚决冷淡,完全不同于平日的和颜悦色。他本已决心远行、和家人一起离开这片大漠回归于伽蓝圣城——那一刻,他本来是没有动过回来这里的念头。然而听到那样冷淡的最后嘱咐,少年心里却猛然一痛,等抬起头来古墓已经轰然关闭。
沉重的封墓石落下来,力量万钧地隔断了所有。一切情形仿佛回到了三年前。
他终于知道、在自己颠沛流离的少年岁月里,终究又有一件东西离他而去。
那样茫然散漫的神思里,他的眼睛也没有焦点、只是随着赤驼的前进,从茫茫一片的沙丘上扫过。红棘尚未到一年一度开花的季节,在砂风中抖着满身尖利的刺,湛蓝色的天宇下有几点黑影以惊人的速度掠过——
那是砂之国的萨朗鹰,宛如白色闪电穿梭在黄尘中,如风一般自由遒劲。
师傅……还活着么?如果活着,她也是衰老得如同刚才霍图部的女巫了吧?
努力去回忆最后见到师傅时的情形,云焕的眉头微微蹙起,戎装佩剑的军人眼里有不相称的表情——他只模糊记得、师傅的伤很重,一直都要不间断地喝药,三年来每日见她,都觉得她宛如夕阳下即将凋落的红棘花,发出淡淡而脆弱的光芒。
夜色又已经重新降临,他们已经朝西前进了整整一天一夜,空寂之山的影子从淡如水墨变得巍峨高大,仿佛占据整个天空般压到他视线里。
山脚下黑沉沉一座孤城如铁,就着空寂之山险峻的山势砌就,远远看去只看到高大的城墙和马面,壁立千仞,城上有零星灯光从角楼透出。云焕知道那是帝国驻扎地面的镇野军团,在北方空寂之山的据点——这座城池建立于五十年前,这之前则一直是当地霍图部的领地。
五十年前霍图部举起反旗,冲入空寂之山的死亡地宫之后、受到了帝国的全力追杀,由巫彭元帅亲自带领征天军团征剿,加上地面上镇野军团的配合,不出两年,霍图部在沙漠上陷入了绝境,成千上万的尸体堆叠在大漠上,被萨朗鹰啄食,沙狼撕咬,很快砂之国四大部落里最强大的霍图部就被消灭的干干净净,从此再也没有声息。霍图部的领地也由帝都直接派出镇野军团接管,牵制着沙漠上另外的三个部落,令其不敢再有异心。
一切似乎都已经成尘埃落定,帝都的冰族人已经有数十年不曾听说过“霍图部”三个字,一个那样大的民族、就这样被铁腕漠然从历史中抹去——宛如百年前的空桑一样。但只有沧流帝国高层里的将官嘴里,还时不时会冒出“霍图部”三个字。因为只有那些能接触到帝国机密军政的人才知道,对霍图部的追杀五十年来从未停止过。
云焕从讲武堂出科后直接留在征天军团的钧天部里镇守帝都伽蓝,这本是在军队中青云直上最快的途径,凭着出众的能力和炙手可热的家世背景,加上巫彭元帅的提拔,他以二十三的年纪成为帝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将军——然而也正因为如此,号称勇贯三军的少将实际上很少离开伽蓝城去执行任务,而把更多精力用在应付帝都各方说不清的势力纠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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