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一下,并没有说话,只是往前走。
时隔十几年,当年萧条寒冷的葛城如今已然恢复了生机,繁华热闹,车水马龙,街上人来人往,拥挤得几乎寸步难行——然而他们一行却走得顺畅,几乎毫无阻碍:因为所有人都看到一个黑甲的剑士走在街上,背后跟着一具苍白的骷髅,不由得露出惊惧的表情纷纷退让。
“喂,我说,要不要给它套个风帽遮一下啊?”冲灵看着周围诸多惊讶或者恐惧的眼神,忍不住嘀咕了一声,“这样大摇大摆的到处引起恐慌好吗?”
他淡淡回答:“英勇的战士荣归故里,为什么要遮遮掩掩?”
“……”她噎住了半晌。
他在前面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长久地凝望着某处。
“怎么了?”冲灵忍不住惊讶,然而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恍然大悟——那是一间两层楼的医馆,匾额上写着“梦初堂”三个字。
他的神色微微变幻,眼神复杂。冲灵看在眼里,忍不住嘴角翘起,不做声地笑了一下:“哎,这就是初霜姐姐的医馆了。葛城这一家虽然规模不大,据说却是本馆呢……初霜姐姐最早就是在这里行医的。”
他点了一下头:“我知道。”
是的,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曾经在这个地方居住了一个多月——那是恶浪滔天的乱世里难得一见的平静岁月,一直印刻在他的记忆里。
他看着医馆前排队人群,有些诧异:“那些人在做什么?”
这个医馆前的人非常的多,简直比集市还热闹。然而奇怪的是,那些人之中大部分看上去都是健康的百姓。密密麻麻的人群排着队进入医馆,然后在一个神龛前停留,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
在那些人祈祷的时候,神龛里就发出微弱的光芒来。
他看在眼里,不免有些吃惊:怎么回事?这些前来医馆的人分明不是来看病的,他们这又是在做什么?这里只是个医馆,为什么会有灵力隐约汇聚的迹象?
冲灵看出了他的疑惑,便道:“今天正好是初一,是一个月一次发放药物的时候。任何人只要言灵珠面前发起善念潜心祈祷,等言灵珠的光芒亮起,便能领到一份五黄丹。所以来的人特别多,一天有上千个。”
“言灵珠?”他怔了一下,知道那是医师用来凝聚和采集世间灵能的器物——原来,神龛里供奉的是言灵珠?她是在通过言灵珠,大规模地采集人世里的善念和灵力?可是,这些普通人的念力非常微弱,如同萤火之光,又能用来做什么呢?何况,如今战争已经结束,初霜她为何还要继续收集如此多的灵力?难道是为了对付什么很难对付的东西?
冲灵看着他的表情,试探着问了一句:“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他震了一下,摇了摇头,沉默地转身离开。
冲灵没想到他说走就走,有些着急:“喂,你要去哪里?”
“去找地方喝点酒,”他摆了摆手,微微咳嗽着,头也不回,“你不用跟来了,去找个旅店先住下吧。”
—
虽然战争结束才短短两年,人世却已经展示了惊人的自我修复力量。在被战火摧毁过的土地上,人群重新聚集,房子重新建造,当年连一个人都看不到的街头如今商铺林立,到处都是喧嚣的人声。
他咳嗽着,随便走进了一家酒馆。
然而他一走进去,所有的目光便都聚集了过来——战争刚刚结束,人们对于这样一个带着骷髅同行的黑甲剑士却还是心有余悸,露出了各种惊惧猜测的表情,压低了声音纷纷议论。
“来两瓶最好的酒。”他没有多说,便径直带着凛上了楼,挑了一个最偏僻的角落坐了下来,将自己隔离在人群的视线之外。
“坐下来吧,”他对着骷髅道,“一起喝一杯。”
或许没有听懂,骷髅咔嚓转了个身,用浑浊空洞的眼睛看着他。
“坐。”他只能简短地吩咐。
骷髅听话地在对面坐了下来,双膝合并,双手平放,呈现出战士标准的笔直坐姿。他看在眼里,不由得微微苦笑。
“喝。”他倒了一杯酒给凛,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独自喝着酒,看着底下人来人往的街道,忽然有微微的恍惚:这样熟悉的地方,仿佛令脑海里的记忆忽然鲜活起来了,在微醉的时候看去,似乎还能看到大雪降临的那一天清晨、那个少年夺门而去的背影。
如此孤独,如此愤怒,也如此绝望——甚至没有回过头,看一看门内她凝望着他的眼神。
那是他第二次推开了她。
—
那一别,又是多久呢?三年?四年?
他已经不记得了。
独自跋涉在黑暗里的日子总显得漫长而单调,一天都仿佛长得像是一年。魔的力量在继续蔓延,无数的人在死去,黑夜越来越漫长,白昼越来越短。整个天下,无论东陆和西域都陷入了灭顶的恐慌之中。
他负剑离开了葛城,继续追逐着魔的踪影,斩开迷雾,一处一处地搏杀,一处一处地寻觅——他从北庭和东陆交界的葛城,辗转到达了西域,血战了一年之后,又从西域一路杀回了东陆。
每一天,他都在和那些魔物们搏斗,身上的血干了一层又一层。独自奔跑,独自挥剑,独自清理魔物,独自绑扎伤口……这个孤独的少年竟然凭着一己之力,在这样黑暗的乱世里顽强地生存了下来。
经年累月的搏杀,让他的面容沉静,眼神犀利,渐渐脱离了少年的青涩,成长为冷峻坚毅的剑士。他越来越少和人说话,只是不停地挥剑——杀戮让他渐渐变得麻木,而麻木却是抵抗孤独的最好药方。
偶尔,他会想起过去,想起扶风城的惨案,想起父母,想起阿茕……也想起葛城医馆里的那个白衣少女。她现在在哪里?还活着吗?他还欠她一条命,还没有还给她,所以在无数次的危险之中、都咬着牙不让自己就这样死去。
她曾经让他把恩报还给世间任何一个人,可是他却没有做到。在无边无尽的黑暗里,无休无止的杀戮中,他的眼眸变得黑沉,性格越发孤僻,开始变得暴戾极端——他开始仇视这个世间的一切,无论活人还是死人。
直到一天,在东陆雷国的凤翔城,他逾越了界限。
那是一个母亲,普通的磨坊女主人,身材臃肿,相貌丑陋。当他冲进坊间的时候,看到她的孩子已经被魔侵蚀,正在发狂地啃咬着另一个孩童的咽喉。
他断然下手——已经没救了,必须杀掉!
“放开我的孩子!”那个母亲却发狂一样地冲了上来,大叫着,挥舞着捣衣棒砸向他的脑后,如同一匹凶恶的母狼,“给我去死吧……去死!”
他因为连日的奔波筋疲力尽,没有反应过来,居然挨了一下——血从他的后脑流下,渗入盔甲。那一刻,仿佛一张绷紧到了极点的弓啪地一声断裂,被袭击的刹那,他忽然间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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