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钿点了点头,把着眼儿,笑看向徐三娘,缓缓说道:“确如秦娘子所说,她也不是非要砍柴不可。这样一来,便没有情理可悯了。这案子,我是审得的。”
徐挽澜却是不急不忙,背手在后,故意重重叹了口气,扮出一脸心痛,口中沉痛道:“这乍一看来,恰如秦娘子所说,这桩案子,根本就是吴樵妇和她郎君自己惹的祸,没有一星半点儿的可怜之处。只是诸位且听我细细道来,听罢之后,必会生出恻怛之心。”
她缓缓踱步,低头看向身边跪着的三人,这三人,便是吴阿翠一家三口。那蓬头垢面,身着囚衣的二人,即是吴氏夫妇。
吴娘子年已五十余岁,面带刀疤,饶是沦为阶下之囚,眉眼间也带着坚毅之色。再看她那刘姓郎君,却是年轻不少,也就四十出头,眉眼俊秀,一表非俗。而另一旁跪着的吴阿翠,是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面黄肌瘦,细瞧那眉眼,却是和父母都不大相似。
徐挽澜声音放稳,缓声说道:“诸位有所不知,吴樵妇早年从军,说起来可是跟在太/祖麾下,平定过叛乱的。太/祖在时,庆元十八年,吴樵妇二十一岁,年纪轻轻,却已是正八品的武官。庆元十九年,西北叛乱,妄图复行男尊之制,太/祖亲征平乱,吴樵妇亦在大军之中。打仗之时,吴樵妇伤了左臂,朝廷给吴樵妇授功的文书里,也提及了此事,足可见得,并非我信口胡说。”
她稍稍一顿,又朗声道:“情理之一,按我大宋律法,有功之人,若是触犯律法,当酌情减刑。情理之二,吴樵妇左臂已伤,多年以来都提不得重物,现如今又摔伤右臂,全然是个废人。人道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可不是秦娘子所说的‘十天半个月’。整整三个月,一家三口,寅吃卯粮,只出不入,难道算不得可怜么?”
秦娇娥冷笑道:“有功的是吴樵妇,她可以减刑,只是她那郎君,却是断然减不了的。再者,我早在邻里之间打听了一番,这吴樵妇家中,虽然收入确实微薄,但断然算不得贫苦,家里多少攒了些银子,便是歇上几个月,也能勉强过活。”
徐挽澜眉眼一凛,冷冷一笑,驳斥道:“我这话,可还没说完呢。”
她低下头来,走到吴樵妇身侧,叹声道:“两月以前,吴樵妇那母亲赶来寿春,投奔于她。流离遇合,骨肉团圆,本是人间喜事,可谁知好景不长,那吴阿母便患上了肺痨之症。众所皆知,此乃不治之症,可是吴樵妇却是个孝悌忠信之人,不忍看阿母日薄西山,名登鬼录。因肺痨乃是传染之疾患,她在城外另租了一处院落,将阿母安置于此,又四处求医问药,不惜倾家荡产,以延生母之命。”
徐挽澜抬起头来,逼视着那变了脸色的秦娇娥,道:“若是刘郎君不替妻砍樵,不去赚你所说的那‘区区几个银钱’,那他二人,就是眼瞧着阿母去死,却坐视不理,成了那等不慈不孝之人!刘郎君心知自己触犯律法,却还是为了岳母,为了妻子,为了女儿,愿意做那大逆不道之徒,这难道算不得‘情理可悯’?”
那举告吴樵妇二人的方樵妇听了,气急起来,当即指着徐挽澜的鼻子骂道:“那肺痨之疾,乃是不治之症,便是散尽千金,也是药石无用,治无可治!她若是还把《国策》放在眼里,就该遵纪守法,割绝一己之私欲,照大公大义行事!”
徐挽澜着实瞧不起这妇人,不由眯眼冷笑,口中蔑然道:“你可少说两句罢。你与吴樵妇素来交好,那吴阿母患上肺痨之事,邻里虽是不晓,可你却是一清二楚。你明知友人遭难,却还怕她抢了你的生意,偷偷跟着人家,一心想抓人家把柄。你才是个奸同鬼蜮,行若狐鼠的真小人!再说了,吴樵妇早年跟着太/祖戎马关山,平定叛乱,差点儿为国捐躯,你敢说她不将国策放在眼中,那岂不是将那骑马打仗的娘子们,统统给抹黑了?”
方樵妇听了,却是不依,还要再辩。秦娇娥看在眼中,却是心知辩无可辩,忍不住紧抿薄唇,眉头蹙起。
徐挽澜绝不许那方樵妇再出言辩驳,抢在她之前,上前一步,对着崔知县拱手道:“情理之一,吴樵妇有功在先,当计功量罪。
情理之二,吴樵妇左膀右臂皆使不得力,其郎君代妻砍樵,也是一时之需。
情理之三,当今官家以仁为本,以孝治世。吴氏二人,明知不可为而为,明知不可治而治,乌鸟之情,孝感动天。这吴樵妇,更是‘为臣死忠,为子死孝’,实乃当朝之典范。而这刘郎君,心怀孝义,又谨从妻子之令,也算是合乎‘三从四德’之说。
由此可见,此案情重法轻,当判之为‘奏案’,上报朝廷,改由大理寺审理裁决。”
崔钿想了想,抬眼看向另一边那两人,秦娇娥噤声不语,可见是无话可说,而那方樵妇则是急赤白脸,口中骂骂咧咧,却也说不出甚么有理有据的辩驳之词。
她不由啧啧两声,随即一拍惊堂木,高声道:“确如徐老三所言,官家以仁为本,以孝为先。既然牵扯了孝道,那便应当算作是有情可原的‘奏案’,不该由我来审,该让大理寺来裁决。大理寺积案甚多,这一来一去,起码要花上一月有余。吴氏二人,暂且收押,等候听审。至于方樵妇,暂且退下,回家里等消息罢。”
徐挽澜却是想的明白。这官家重新修撰律法,特地强调“情理可悯”,多半是要赶在这一年半载里,急着树几个典型的。而官家又以仁为本,以孝为先,一心想在青史上留个“仁民爱物”的好名声,因而吴樵妇的这案子,只要能送到大理寺,是一定会被轻判的。
古有“缇萦救父”,成就了汉文帝的仁爱之名。若是官家在此一案上,多做文章,加以渲染,说不定也能流传出一段佳话。只是徐挽澜也料不准,官家身边,有没有这样精于“宣传洗脑”之道的聪明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三桩官司一了结,就要把笔墨暂时放在谈恋爱+撩汉上了~
第18章 玉尘消摇吐妙言(二)
玉尘消摇吐妙言(二)
接连审了两桩案子,崔钿颇有些疲乏,便说要去后间稍稍歇整一番,少顷过后,再开堂审案。崔知县一走,便有差役娘子捧茶而来,又搬了两方月牙凳,让这两位讼师,也趁这工夫,稍行休整。
这两场官司打下来,秦娇娥这眉眼,早就耷拉了下来,心里自然很是不快。早年间,这寿春县里还没得徐挽澜这号人物,那立在堂上,侃侃而辩,刀刀见血的小娘子,还是她秦娇娥,断然轮不到这徐三娘。
只是她虽不快,却也不是愚钝之人,早在心里反躬自省起来:这徐挽澜为何能每每压她一头?她自然有她的能耐,而这份能耐,她现下是没有的。技不如人,那便只得认栽。
有道是一鼓气盛,二鼓气衰,三鼓气竭。接连两回,占不得上风,这秦娇娥纵是强自克制,却还是不由自主,好似那斗败公鸡一般,垂头铩羽,苶然沮丧起来。她死死咬牙,跺了跺脚,骂自己道:你这没出息的,急什么急,气什么气!你若这般颓丧下去,这第三场官司,保不准还是一个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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