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负手而立,眼睑低垂,口中缓缓说道:“先前不是请了好几个御医来看吗?方子也开了,药也抓了,大夫都说瞧着要好了,怎么这人,说不行就不行了?”
梅岭见她面色憔悴,知道她心中也很是不好受,赶忙柔声说道:“这人上了岁数,可就不是药能救回来的了。罗先生如今脑子还清楚着呢,等到官家出来了,约莫还能再跟三娘说几句话儿。三娘别急,咱先去院子里瞧瞧再说。”
徐三点了点头,心上沉重,步子也愈发的沉。从后衙到罗五的住处,不过数百步,她却觉得自己好似走了几个时辰一般,心力交瘁,疲惫不堪。
她当年拜罗昀为师,一是因为李知县之举荐,二来,则是因为对于出身微末的她来说,疑似从京中来的罗昀,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她认同罗昀的为人吗?认同她的政治主张吗?认同她薄唇上方,那两抹古怪的假须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她不愿用谎言欺骗罗昀,所以无论是对她发誓也好,平常说话也罢,总是爱玩些文字游戏,将自己的本心,模糊成不清不楚的一团。她没有骗,却一直在瞒。
听到罗昀将死,徐三在悲恸无奈之外,甚至暗暗松了口气——她也会害怕,害怕有那么一天,她真的将朝纲颠覆,将罗昀极为厌恶的宋祁推上了权力的顶点,罗昀会失望,会愤怒,会指着她的鼻子,对着她破口大骂。
在为人处事上,在为学为官上,徐三自觉问心无愧。但是面对罗昀时,她却常常觉得自己虚伪。
徐三深深吐了口浊气,候在院中,等了许久,方才听见吱呀一声,却是罗昀的房门被人从内推开。她眉头一皱,急步上前,立在檐下,便听得官家坐在屋内床侧,沉声说道:“三丫头,进来罢。”
徐三微微低头,掀摆入内,只觉屋内黑沉沉的,一点烛火也无,透着极为压抑的气息,竟让她略有些喘不过气来。她站在账前,稍稍抬眼,就见罗昀躺在榻上,面容干枯,眼中白多黑少,两侧颧骨好似小山一般,十分突出,很是吓人。
徐三微微一惊,知道罗昀,确实已经油尽灯枯了。
她鼻间微涩,赶忙克制住泪意,接着便听得罗昀用那嘶哑的声音,低低说道:“三儿,跪下。”
徐三一掀衣摆,毫不犹豫,直直跪下。
罗昀见状,似是有些宽慰地一笑,口中则缓缓说道:“好徒儿,虽说为师平日,对你颇为苛待。但是我活了一世,最得意的,就是三儿你啊。你是大宋最年轻的状元,二十岁就能当上开封府尹,干得像模像样,没出过岔子。你比师父厉害,我能收你为徒,是我今生的福分。”
徐三一听这话,当即重重磕了一个头,接着挺直脊背,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罗昀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若是言来语往,只怕要再多占些工夫。思来想去,还是不吭声的好。
罗昀的视线逐渐放远,口中轻声道:“只是我最担心的,也是你。少年得志,可不是甚么好事。”
她话及此处,忽地厉声说道:“三儿,今日当着官家的面,我要你答应我几件事。你要是没做到,就是不忠不孝,你对不起我对你的殷殷教导,也对不起官家对你的如此看重!”
妇人那一双冷厉的眼,紧紧地盯着徐三,接着缓缓说道:“你发誓,你只要活一日,就做一日的忠臣,势必要对我大宋,忠心耿耿!无论旁人如何,你必须利国利民,无愧于心!”
这几句话,倒还在徐三的承受范围内。她毫不犹豫,当即沉声复述一遍。
扶持宋祁登基,在可行的范围内,做出一定的革新,这与忠心耿耿、利国利民,都并不冲突。至少在她看来,二者并不是必然矛盾的,便是有矛盾,也可以用心化解。
哪知罗昀对她的管束,却不仅仅局限于为官之道。那妇人卧于病榻之上,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口中则嘶哑说道:
“周文棠,他与为师有血海深仇,你不得和那贼人走得近。姓唐的役夫豚犬,你不能给他买平籍,再将他抬成正夫。至于你的正夫,我已经替你寻好了,连月以来,很是下了番苦工。薛家那小郎君,叫做薛菡的,德荣兼备,品德贞淑,有大家闺范,宜为正夫。薛家先前就与我交好,你娶了薛菡,也算是女才男貌,亲上加亲。”
她紧紧凝视着徐三,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对她哑声说道:“三儿……答应我。”
作者有话要说: 之后的剧情,确实基本没什么日常了……捂紧小心肝儿吧哈哈哈
第159章 晦日忽惊雪堕空(三)
晦日忽惊雪堕空(三)
“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 在这女尊男卑的古代, 师父的地位极高, 几乎可与生身父母并列, 毕竟再造之恩,不可不顾。由师父指婚, 倒也并不少见。
但是对于徐三来说, 她绝不会任由罗昀插手她的婚事。
哪怕罗昀行将撒手人寰, 她也绝不会答应下来!
徐三紧抿薄唇,稍稍抬眼,看向坐在一旁的官家。那妇人却是耷拉着脸, 面上没甚么多余的表情,一言不发,看也不看她一眼。
徐挽澜缓缓收回视线。她眼睑低垂, 盯着地上砖纹, 也跟着沉默了下来。四下门窗紧闭,屋子里黑沉沉的, 愁云惨淡, 压抑得几乎让人喘不上气来。
徐三平日里能言善辩, 巧舌如簧, 素有徐巧嘴之名,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将死的罗氏,她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她又能说甚么呢?
罗昀是她的恩人, 如今已是气息奄奄,命不久矣。旁边更还有官家坐阵,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有官家记在心中。她当然可以像平常那般辩解,说些俏皮话儿,胡乱搪塞过去,但是官家又会如何想她?罗昀又要如何看她?
此时此刻,言多必失。有句话叫做大辩无言,或许沉默的抗争,反而是最有力的方式。
她眼睑低垂,沉默良久,罗昀自是看明白了她的态度。那妇人目眦欲裂,双眼赤红,死死地瞪着她,颤颤巍巍地指着她,声音嘶哑,重又唤她的名字:“徐挽澜!”
徐三眉头紧蹙,才要说话,官家却微微皱眉,转过头来,沉声说道:“徐卿还不赶紧应下?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师父替你如此打算,自然不会害了你去!”
徐三心下一叹,知道躲是躲不过去了,便抬起头来,清声说道:“臣知道五娘与周内侍,早些年有旧仇宿怨,但是五娘也好,周内侍也罢,都是臣的恩人,对臣多有指教。臣若是厚此而薄彼,岂不成了忘恩负义之辈?臣可以为五娘披孝送终,亦可以与周内侍交淡若水,此二者并不矛盾,因此臣不能应下,亦不愿应下。”
她这番言辞,说的滴水不漏,甚是周全。官家听着,也觉得罗昀这条,着实过分了些,不由微微蹙眉,瞥向罗昀。
罗昀沉默半晌,自嘲似地笑了。她笑容惨淡,微垂着眼,口中沉沉说道:“好。也罢。也罢。”
稍稍一顿,她又很是无力地低低说道:“那姓唐的呢?这一点可得应了我。那小子生得一副狐媚相,又是个缠人的性子,若是让他当家做主,你这府邸,可就彻底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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