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三抬眼,向着那说话之人看去。她不语带笑,瞧着好似十分亲切温和,可她说起话来,说洪忠是“直肠子”,而徐三却是“小招数”、“弯弯绕绕”,可见她这胳膊肘,还是往洪忠那儿拐的。
但她说这话,也未必就是为了挤兑徐三,替洪忠说话。眼睛是骗不了人的,她看徐三时,并没有厌恶与忌惮。她偏向洪忠,很有可能是为了迎合在场其余将士,说出诸人心中的念头。
徐三听着,却只是一笑,仰头说道:“是,将军说的没错。依徐某之见,咱们大宋,就像跟洪将军是一般的性子,沉着痛快,金国敢来挑衅,咱们就打回去,打他落花流水,铩羽而逃。可是金国,说不定就像徐某一样,小人行径,暗地里积攒实力,只等着趁其不备、趁其懈怠、趁其轻敌之时,举兵反攻,乘虚而入。”
她此言一出,庭中诸人,俱是面色微变。先前那脸上带笑的,窃窃私语的,也纷纷收敛笑容,噤声不语。就连郑七听了,都忍不住抬起头来,正视着这位久不曾相见的大姑姐。
方才那不语带笑之人听了此言,也不由深深看了徐三一眼。而她是个有眼力见的,听了这话,也不敢似方才那般贸然开口,只稍稍移开视线,看向身侧的郑素鸣——毕竟郑七乃是温阳城中的主帅,每次金国来攻,都是她发号施令。哪怕徐三说的有道理,那也绝不能出口赞同,否则就是间接打了郑将军的脸。
郑七沉默片刻,面上也没甚么多余的表情,只吩咐了下去,让人将动弹不得的洪忠抬到军医处,至于徐三,由于只是皮肉伤,用不着把脉,只让人给她拿了些疗伤之药,又给她及随行之人安排了住处,至于徐三所言,却是丝毫未提。
徐三心下一叹,知道战事虽急,可她初来乍到,官家也没给她什么好身份,她若想挤入主将帐中,急也没用,只能再看时机。今日洪忠之事,已经算是开了个好头,成功向众人证明了她的实力,从此以后,至少这军营里头,没有哪个敢小瞧这位京中来的文官了。
徐三只顾一个劲儿地思虑正事,顶着这张满是鲜血的脸就回了住处。她那几个随行的女子见了,都吓得面色大变,就连向来沉着冷静的梅岭都怔了一怔,忙不迭地端来净水,给她擦脸。
那冷水一碰伤处,立时激起丝丝痛意,饶是徐三,都忍不住眉心一跳,死咬牙关。幸而梅岭低低问起了今日之事,徐三随意答着,也算是转移了些注意力。
梅岭听过之后,心上安定了不少。她抿唇笑着,柔声说道:“姓洪的倒霉,撞了个正着。幸而娘子不曾出事,不然院子里那些小娘子可是要慌死了。先前中贵人交待了,娘子这儿若是出一点岔子,就要将她们的身契转成官奴。一旦成了官奴,赎身可就难上加难了。”
徐三听着,睫羽微颤,暗道梅岭故意提起这赎身二字,肯定是想委婉提醒自己,毕竟她当年答应过梅岭,等她干得好了,就给她赎身,买个平籍,让她参加科考。
徐三倚在榻上,默了一会儿,又勾起唇来,轻声道:“梅岭,其实你的身契,我早就跟中贵人要过来了。为了这个,我好说歹说,就差将我这点儿身家全抵押给他了。等这次事了了,咱们一回京,我就给你赎身,还要给你担保。以后你好好干,咱们不再是主仆,而是同僚。”
梅岭稍稍一顿,一边很是温柔地给她涂抹药膏,一边低低说道:“我啊,从前自视甚高,可跟了娘子之后,才算是明白过来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又算是甚么。我不急着走,娘子也别急着赶我。”
徐三却是有些诧异。她若是不急着走,方才为何要提起甚么周文棠、身契、官奴之事?难不成只是随口一说?可听着又不大像。
徐三正低头想着,忽地听得门外有一阵十分有力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她一听,就知道是韩小犬过来了。
徐三立时坐直身子,心里有些发虚,想着自己鼻青脸肿,没个人样,若是让韩小犬瞧见了,指不定要怎么嘲笑自己呢。她正想着该怎么遮住面部之时,韩小犬却已经跨过门槛,大步入内。
男人一袭玄衣,逆光而来,漆黑的眸子里阴沉无光。徐三见了,摆了摆手,让梅岭退下,而梅岭犹豫了一下,便将还没涂抹完的药膏塞进了徐三手中,却不曾将那小瓷瓶交给韩小犬。
这小瓷瓶在徐三手中握着,还没暖热乎呢,韩小犬就坐到榻前,一声不吭,掰开她的手指,将那药瓶扣了出来。他拔开塞子,有些笨拙地将药膏涂到手上,接着小心翼翼,给徐三红肿的伤处涂了起来。
他哪怕再小心,到底还是个糙汉子,比不过梅岭动作轻柔。韩小犬一涂药,徐三就有些忍不了那疼劲儿了。她嘶的一声,轻轻呼痛,无奈笑道:“你啊,跟那甚么的时候一样,没轻没重的,总能弄痛我。”
她此言一出,韩小犬的手立刻又小心了不少。人高马大的一个男人,轻轻沾一丁点儿药膏,又伸着指头,点到徐三的伤处上头,瞧那架势,实在有些好笑,却也令人动容。
可他向来是个别扭的性子,纵然手上十分小心,嘴上却仍是不饶人,只沉声说道:“疼?疼也是该的。都是你这小骗子吃饱了撑的自找的。”
徐三笑眯眯地看着他:“是啊。你这只小狗子,不就是我吃饱了撑的,自找来的疼吗?”
韩小犬薄唇紧抿,故意眯眼说道:“你再说,我今夜就让你更疼。往常我顾惜着你,不敢全入,也不敢使大劲儿,今夜哥哥我还就……”
眼见得他越说越口无遮拦,徐三嗔他一眼,本就红肿的脸更加红了几分。她狠狠拧了他那结实的大腿一把,总算是成功让韩小犬止住了话头,没再继续没羞没臊下去。
而韩小犬看了她两眼,默然半晌,又皱眉说道:“三娘。这个官,你就非当不可吗?你我如今都还算是有些银子,咱们若是归隐世外,也能过得不错。你这小骗子,也不用活得那么累了。好歹也是二品的官儿了,竟然还上赶着给人家挨揍!”
韩小犬越说越是愤慨,眼神也愈发阴鸷,恨声说道:“真想用我这拳头,把伤你那人往死里揍!”
徐三心上一顿。她缓缓伸手,握住了韩小犬的大手,微微摩挲着他的手心,感受着那与自己完全不同的火热。韩小犬的身子,总是这般的热,跟个小火炉似的,有时候夜间一摸,甚至还有些烫手。
徐三摸着摸着,只觉得心中也渐渐热了起来。她抬起眼来,撒娇似的轻轻说道:“不当官儿,如何养的起你啊。我得让你过上好日子才行。”
韩小犬紧盯着她,缓缓说道:“有你在,已经是好日子了。”
徐三闻言,凝视着他,又认真说道:“这还不够。我不止要让韩元琨过上好日子。我还想让所有像韩元琨一样的人,都能过上好日子!为了这个,我可以倾尽所有,做甚么,说甚么,撒甚么谎,受甚么伤,挨甚么打,我都可以。”
韩小犬凝望着她,薄唇紧抿,噤然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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