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三闻言,怒极反笑,挑眉轻道:“殿下将这手书给了谁,谁便将这手书撕了两页给我。”
宋祁一怔,稍稍一思,接着好似骤然明白过来了一般,立时眉头紧皱,猛地靠近徐三,用力扯住她腕子,双眸赤红,口中则咬牙怒道:
“三姐疑心我与光朱逆徒勾连?我山大王再怎么浑,好歹也是天潢贵胄,骨子里流的是大宋的血,成日里吃的是大宋的粮!三姐当年做讼师时,来回打了那么多官司,向来不会冤枉好人,万不可听信贼人挑拨,与我生分了去!”
他这抬手一扯,复又扯着了徐三的旧伤,惹得一阵痛感,骤然袭来。徐三眉头微蹙,面色虽还算得上平静,心中却已然怒火翻涌,恨不得拔出长剑,狠狠砍宋祁几刀。
若是金元祯果真有心挑拨,何必要等到今日?又何必要模糊不清,只送来两张残页?再说了,多年以来,宋祁身上早就是疑点重重,她从前不敢想,不敢信,而如今这御稻手书摆在眼前,其上还有朱笔圈点、金语批注,前因后果,一并串了起来,她便是不愿信,也是非信不可了。
徐三冷冷一笑,决心诈一诈宋祁,便垂下眼睑,缓缓开口,沉声说道:“那夜失火之时,有个宫人,你当她死了,她其实没死。她一路跟着你,跟回了开封府。”
话及此处,戛然而止。
清泠泠的月光中,女人缓缓抬眼,看向抓着自己腕子的少年。那眼神并不锐利,平静,而又清亮,可却好似利剑,直穿少年胸膛,令他心上发虚,不敢直视。
但宋祁经了几年历练,到底也有几分城府。徐三所说的话,虽令他暗生慌乱,但他却仍是死死抿唇,倔强而又受伤地望向徐三,不住地摇着头,抵死否认叛国之事。
然而恰如他所说,徐三两辈子加起来,在法庭上、县衙中,不知见过多少奸诈之徒,她几乎只需抬眼一扫,便知对面那人,心中有没有鬼,有没有知法犯法,做了天理难容的亏心事。而就在刚才,宋祁眸中闪过的那一抹警觉与慌乱,她当然也不曾放过。
虽说早已有了计较,但当她真的捕捉到少年的破绽时,她的心,仍是重重地沉了下去。
她垂下眼睑,声音平缓,低低说道:“痴儿,竟尚未悟!那些贼人能将这残页,送到我的书案上来,便也有本事,送到官家的龙案上去。多年以来,他们暗中助你夺嫡,屡次三番,陷害薛鸾,纵你不知,也是桩桩有迹可寻。他们定然留有后手,若是他们想要的东西,你到头反悔,没给他们,那么他们肯定也有法子,将你拉下马来。”
徐三稍稍一顿,又淡淡说道:“你我乃是师生,时至今日,我给你指条明路——将你与光朱、大金、吐蕃的来往,譬如疮毒及那吹蛇人,对我一一道明,我会告诉你,怎么将这些痕迹一并抹去。你,不需要他们帮你,这世上真打算帮你的人,除了官家,只我一个。”
除夕之夜,满城欢笑,箫鼓声、嬉闹声隔墙而来,声声入耳,然而厢房中的二人听了,却只觉恍若隔世。
烛影摇红中,少年紧盯着她,沉默良久过后,方才哑着嗓子,沉沉开口道:“三姐真会帮我?”
他话音一落,那案上的烛焰猛地剧烈一跳,紧接着,又遽然熄灭。那最后一点光和热,终是消失殆尽,被无边黑暗,完全吞噬。
徐三也不知是天冷,还是心冷,只觉得手上凉冰冰的,一点儿热乎劲儿也没有。她垂下手来,只听见身侧传来一阵小兽般的低泣声,却竟是宋祁落下了泪来。
那少年身子一软,半跪于徐三膝下,脸贴着她的大腿,低低泣道:“三姐,我不瞒你了。光朱那些人说了,会助我夺嫡,待我登基称帝,他们也不图什么,只想让我大宋儿郎,能多识几个字,出门多走几步路,若是被娘子给杀了,还能告上衙门,讨个说法,不至含冤枉死。”
黑暗之中,宋祁抬起头来,一双眼眸分外灼热:“三姐,你何须瞒我?我早瞧出来了,你虽不曾明言,但也是这般想法!”
徐三听到此处,不由缓缓笑了。
宋祁乃是真心悔过?
不,他方才所言,是他早想好的招术。
光朱留有后手,徐三能想到,他如何会想不到?多少个日夜,他彻夜不眠,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想象,若是他与光朱勾结之事,当着徐三和阿母的面被揭穿了,他该如何表现,如何辩驳?
他想,他最好假装不知光朱与大金、吐蕃等国的牵扯,他要刻意顺着徐三的话儿说,他要遮掩光朱密谋造反的真面目,在徐三面前,美化这个极端组织的形象,便比如说——
男子多么可怜,不得识字,不得习武,嫁人之后更是成了妻子的私有物品,若是被妻子杀了,只能如猪狗一般就地掩埋!
他知道,徐三向来心软。他只要哭一哭,哀求一番,佯作上当受骗,悔不当初,徐三定然会谅解他,会帮他处理,更会让他与光朱谈判筹码之时,不再处于劣势。若是忠臣、逆贼都来助他一臂之力,他继天立极,登基为帝,岂不是易如反掌!
少年掩面泪落,将徐三的官袍沾湿大片,可他那漂亮的眼中,却竟有几分凶狠的亢奋。他屏息凝气,有些贪恋,又有些痴迷地,缓缓伸手,想要隔着官袍,抚上徐三的腿,哪知便是此时,徐三掀摆而起,俯视着他,冷声说道:
“你无须我教你了,也无须我帮你了。从此之后,亦不必再以师生相称。殿下是殿下,卑职是卑职,恩断义绝,两不相干。我念着往日情分,不会将此事上禀官家,殿下养虎自啮,自求多福。”
言罢之后,徐三抬靴要走,宋祁却是未曾料到她竟如此决绝。少年心如刀剜,立时起身,从后方冲了过去,一把便将徐三死死环住,刹那之间,甚么光朱、皇位,全都顾不上了,只紧搂着她,嘶哑道:
“三姐,我错了!光朱也好,吐蕃也罢,我能说的,我都告诉你!日后我定会亲手除去光朱,一个不留,除给你看!三姐,如今我想明白了,我会效仿阿母,做明君圣主!三姐,我求你了……信我一回……我不负你!”
他这一回,倒确实是情真意切,绝非作戏。
徐三紧咬牙关,缓缓抬手,将他那手指一根根掰开,接着看也不看他,兀自坐回椅上。而宋祁不敢怠慢,声音低沉,将前尘往事,一一诉明,便连他因疑心而烧死宫人、亲手给官家下疮毒等事,都不曾有一丝隐瞒。
而这其中有一点,倒是十分关键。宋祁提及,就在起火的驿馆,某日他遇上了一个僧人,那人头戴斗笠,眉眼看不真切,身上有着极其浓郁的檀香味道,瞧那僧衣下的身形,高大结实,好似是个武僧,但再看其言谈行止,当真是银钩玉唾,雅人清致,又好似是个文人。
徐三向来最擅长运用言辞,尤其擅长说服别人,而那人扇惑人心,犹如下蛊,单论话术,甚至在徐三之上。宋祁不过听了他寥寥几语,便仿佛喝了迷魂汤药,忍不住向他倾吐心神,而那人恰好乃是光朱中人,这一来一往,便将宋祁引入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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