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三跪于榻下,垂眸听着,目光在那散落一地的折子上,来回不住睃巡。那雪白的宣纸之上,但凡目之所及处,“徐挽澜”三个字反复出现,频次仅次于此的,则是“怙恩恃宠”、“骄横妄为”、“欺公罔法”等字眼。
徐三淡淡望着那积如小山一般,弹劾自己的各地奏折,半分反应也无,早已是习以为常。她耷拉着眼儿,眸中全无波动,袖中双手却是紧攥成拳,接着只听得官家声音嘶哑,缓缓说道:
“郑七有错,错在寡恩少义,忍心害理,虽合乎律法,却不合乎情理,可以说是‘情理法不协’。但朕若因此而惩处她,开此先河,日后必将是翻案纷纷,各地府衙,不堪其烦。倒不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徐三稍稍一顿,轻轻说道:“如何化无?”
官家瞥她一眼,淡淡说道:“此番郑七回京,本是要论功封赏,加官进禄,但既然出了这事儿,朕便不赏她了,如何?宫宴罢了,便让她打道回府,再去西南,待上几年。匪乱虽平,光朱逆徒,却仍在西南边陲,屡生事端,犯上作乱。如此苦差,旁人不想去,索性便交由她去。三丫头,可满意了?”
贬谪郑七,绝无可能。对她不封不赏,也不将她调离西南苦地,已然是官家最大的让步了。
徐三垂下眸来,沉默半晌,却又道:“臣还想给弟弟求个诰命,从二品的县君,准其隆丧厚葬,魂归故里。”
郑七如今不过是正三品,照理来说,便是追贞哥儿,顶多也就封个从三品,至于贞哥儿的丧仪,也必须得低上一级。而且等到郑七逝世,贞哥儿还得和郑七先前已死的夫君、日后也许会有的继室,排棺并立,同葬一处。
徐三提出如此要求,实在是逾越礼制,于法不容。且不说从二品的品级,比郑七还高上一等,之后还要将贞哥儿葬回寿春,不与郑七合葬,更是违悖情理,极其之过分了。
官家默了许久,方才点了点头,眉头微蹙,无奈妥协道:“好,朕准了。”
徐三却仍是咄咄不放,又道:“隆丧厚葬,所用钱物,又该由谁来出?”
官家皱眉道:“朕来赏赐,如何?”
徐三却抿了抿唇,摇了摇头,故意低声说道:“大宋律法,可不是这么说的。”
按着世俗律法,男子嫁人之后,便好似泼出去的水,与娘家人,不过余些情分,至于病亡丧葬,都该由妻子来管。若是官家下了圣旨,说要对徐守贞隆丧厚葬,那么按着规矩,这丧葬钱物,必须由郑七来出。
官家淡淡瞥了眼徐三,只得又点头道:“好。让姓郑的出。”
徐三闻言,立时重重磕了个头,谢过圣恩。孰料官家却斜睨着她,又缓缓说道:“你近来,风头过盛。朝野上下,浮言私议,怨谤攻讦,不绝于耳。众口铄金的道理,不须朕说,你也明白。三丫头,人言可畏,你该避避风头了,朕也是为了你好。”
那妇人斜卧于榻,面色憔悴,苍茫日光,投过那三交六椀的菱花窗格,在她愈发苍老的面庞上,投下了明明灭灭的光影。徐三静静地跪于榻前,便听得她沉沉说道:
“天冷了,北边更是苦寒,你既然回来了,暂且不须再回去了。朕听祁儿说过,你在沙场征战多年,身上落了不少伤,这次回京,也是一波三折。升沉荣辱,何足挂齿?还是要以身子为重,养好了身子,日后才好传宗接代。”
她缓缓抬袖,一下一下,轻轻抚摩着徐三的头顶,那动作之中,甚至带上了些许慈爱。可徐三跪于榻前,只觉脊背发凉,浑身是汗,紧接着,她便听得官家温声说道:
“三丫头,明年春末夏初,待到那似荷莲开了,你便与狸奴择个吉日,成了亲罢。那薛氏小郎,等了你多少年了?你这算不算‘误人子弟’?”
官家缓缓含笑道:“成亲之前,你便在京中待着,好好养养身子,其余杂事,皆不必放在心上。三丫头,你多年以来,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兢兢业业,如今也该反劳为逸了。”
是了,这便是周文棠所说的,“各打五十大板”了。官家说她不计较徐三在北地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在惺惺作态。那积如小山般一般的奏章,白纸黑字,字字诛心,早已使这妇人疑心生暗鬼。
徐三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此时听官家说,要让她在京养伤,不得离京,几乎是变相囚禁,反倒生出几分轻松之感。她分外平静,俯身而拜,谢主隆恩,接着掀摆而起,一步一步,迎着灿灿日光,朝着金殿外徐徐走去。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她无所畏惧,因为她心知,一切不过是暂时的沉寂。不平则鸣,她永不放弃。
郑七也好,官家也罢,甚至于江山万里,无垠疆域,她都将一个接着一个攻下,终有一日,将她的政治理想付诸现实。
作者有话要说: 登机之前赶紧发出来_(:з」∠)_
第215章 曾是寂寥金烬暗(三)
曾是寂寥金烬暗(三)
禁门烟起紫沉沉,玉楼金殿晓光中。徐三步出殿门, 抬眼一看, 便见一众朝臣, 立于阶下, 已是等候多时。眼见得徐三出来,身上所穿并非官袍, 而在她的额角处, 还泛着青紫, 一看便知乃是新伤,众人不动声色,兀自腹诽, 心中皆是起了猜测。
官家的圣旨还未颁下,旁人也不敢断定,她对擅自回京的徐三, 到底是何态度, 之后又会如何处置。因而这些朝臣,一个个眼观鼻, 鼻观心, 目不斜视, 垂袖恭立, 对于徐三, 可谓是视若无睹,避之不及。
徐三见状,勾唇一哂, 负手而行,缓缓步下玉阶。
她也是满肚子坏水儿,抬着眼皮一扫,见谁最不敢打量她,谁往后挪了两步,她便偏偏要凑上前去,硬生生拉着人家,佯作许久未见,甚是想念,亲亲热热,成心要膈应人家。
有那么两个小官儿,因着御稻之事,头回进宫,一瞧见徐三过来跟自己说话,吓得是抖抖瑟瑟,汗流浃背。徐三含笑瞧着这二人,正打算逗弄几句,不曾想身后却有人温声笑道:“三娘子,莫要难为她二人了。”
徐三挑眉回头,只见来人正是蒋平钏,既是蒋右相之女,亦是与自己同年中试的榜眼,二人虽算不上相熟,却也有君子之交。
蒋氏比她年长五六岁,如今已然三十出头,比之年轻时候,更添几分温厚宽仁。她脸软心慈,菩萨低眉,瞧着是个好相处的,但观其近几年来,在户部的所作所为,也算是外柔内刚,颇有几分手腕。
徐三对于蒋氏,向来有敬重之意,此时见了她,立时收起了谈笑之心。二人寒暄几句过后,蒋平钏温温一笑,缓声说道:“过些日子,便是冬至节,三娘若是得闲,不妨来重阳观中,只你我二人,尝尝斋菜,小酌几盏。”
这重阳观,徐三先前去过几回,一次是跟着官家去的,另一次,则是和狸奴去的。她见蒋氏约自己共度重阳,立时笑道:
“我徐某人,三瓴下肚,便东倒西歪,酩酊大醉。小酌便不必了,但重阳观的斋菜,我在北边吃不着,倒是惦念了好几年。蒋尚书既然邀我同往,我又如何忍心推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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