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三弯腰拾起一页,翻来覆去地看,却不见一字一句。她又拈了拈这纸,只觉得这纸的质地,与时下流行的宣纸全然不同,而凭借当下的技术,是断然造不出这般纸张的。
徐三骤然一惊,连忙俯下身子,一张接着一张,将那些“无字天书”一一拾起。将巷子中的白纸捡拾完了之后,她立于檐下,小心盯着那痴儿,看了好一会儿,正要迈过门槛,却忽地被人往后一拽。
徐三心上一紧,抬头一看,见是周文棠,这才稍稍安下心来。而男人眉头紧蹙,沉沉说道:“你仔细看——他裹着袄,浑身是汗,蹲坐在石桌上,石桌边上还摆着油灯。你一迈入院中,必是玉石同烬。”
徐三冷静下来,眯眼一望,只见那痴儿行止之间,果然多有古怪。这一方小院,瞧着不大起眼,只怕是暗藏杀机,步步惊心。
迈过这一步,或许就是死。而不迈这一步,她就拿不到余下的“无字天书”。
她向来不信神鬼之言,可是曹姑的谶语,实在让她耿耿于怀,以至于她竟想从崔金钗这里,拿到更为可信的证据,以此来驳倒曹姑之语。她知道,是她生了不该有的贪妄之心,或许这些无字天书,一旦破解,将带来更大的心结、更深的惶惑。
但她竟有些忍不住,她实在想知道,为何来自后世的崔金钗,会对自己如此恨之入骨,更想知道,自己的未来,本该是何等模样。
徐三手攥成拳,死死地盯着那痴儿手中的纸页,只盼着他能全部洒出,可那痴儿却偏偏停了手上动作,不哭不笑,静静地望着檐下二人。
“挽澜。”
她听见周文棠唤自己的名字,以从未有过的方式,以从未有过的口吻。
徐三抓紧了手中的残页,深深吸了口气,终于收回步子,决然转身,踏着鲜血,朝着巷外走了过去。周文棠见此,眸光深沉,缓缓跟在她的身后,只见徐三将残页收入袖中,又将崔金钗的头颅割下,抓着她的发髻,轻轻提在手中。
二人出了巷道,翻身上马,走出没多远,便听得轰然一声巨响。马儿受了惊,连跑出去数十米后,徐三勒住缰绳,回首望去,只见那窄巷尽头,已被火海吞没,赤焰灼灼,浓烟弥散。
这一年的正月十五,开封府中,大火四起,民怨盈涂。官家虽降下旨来,列出桩桩罪证,指认崔金钗为蓄意纵火之人,可街衢巷闾,仍是谣言四起,说这火起的邪乎,绝非人祸,实乃天谴。
更有人绘声绘色,说当时空中有火球突降,只劈男子,不劈女子,那些烧着的女子都是因着去救郎君,方才引火上身。
这一回,倒令宋祁负屈含冤,无从辩白了。当夜城中大火,他指挥救灾,甚有作为,还为了救出百姓,蹈汤赴火,左臂烧伤严重,日日都得敷药,便连他那副天赐的好皮相,都因此而美玉生瑕,在太阳穴侧,烧出了一小块疤。
这次的流言来势汹汹,远不如从前那般容易应付。宋祁屡次使计,都是收效甚微,实在让这位待在宫中养伤的山大王,心中憋屈尤甚,恨不得亲手将那些嚼舌根的一一杖毙,再抽筋剥皮,剖心挖腹。
徐三探望他时,这男人故技重施,又卖起了可怜来。他打着赤膊,只搭着件春草似的青袍,眼神孤愤,薄唇紧抿,将泣而未泣,只想徐三能宽慰他,安抚他,可徐三却是只字不提他的伤势,只给他盖上锦被,遮住上身,接着轻声说道:
“再过两日,我便要送贞哥儿回寿春了。这一去一回,至少半月有余,山高水远,我帮不上你了,你在京中,好自为之。”
宋祁沉默良久,低低唔了一声,又抬手拉起锦被,将自己的脸遮了个严实。徐三垂眸,又见他从被中伸出手来,一下两下,沿着绣榻,渐渐摸到了她袖边,随即猛地收拢五指,将她的袖口死死攥住。
徐三瞥了下他的手,轻轻叹道:“殿下这是何意?”
宋祁不语,整个人藏在被中,只露出手来,攥着她的袖子,不住收紧,再收紧,到了最后,有些小心谨慎地,轻轻环住了她的手腕。
不想让她走。
可又不敢说。
他知道,徐三已经和他生分了,如今帮他,不过是无奈之举。任他如何进退,都再换不回她的信任了。偶尔也会恼恨,赌气想道:自己日后登基,她身为臣子,必将沦为囊中之物,任取任求,但他冷静下来,扪心自问,也知道这并非自己本心。
可宋祁也毫无悔心。光朱,他势在必争,所以背弃徐三,是必然之选。权势、女人,他什么都想要,他也坚信,有朝一日必当两全。
宋祁思及此处,骤地将手收回,接着在绣榻上翻了个身,背对着徐三,声音有些发闷,低低说道:“三姐也好自为之,节哀顺变。”
言罢之后,他提起双耳,细细听着徐三动静。让他未曾料到的是,徐三竟然没有立刻告辞,仍在榻侧坐着,他甚至能隐隐感觉到她的视线,正在自己身上,不住上下流连。
这种幻觉让他觉得身上发烫,心跳也不由逐渐加快。然而便是此时,他听得徐三轻声说道:“祁儿,我知道你没睡。我今日过来,乃是有事相求。”
有事相求?她要求自己何事?宋祁心乱起来,低低应道:“三姐不妨直言。”
徐三一叹,沉声说道:“若我不曾猜错,官家快要对薛家下手了。崔府因有崔左相、崔钿在,便是崔金钗犯了大罪,其余族人,也能免遭牵连。可薛氏不同,薛鸾一旦定罪,官家必会斩草除根,绝不留一分后患。狸奴身为薛氏族人,必会沦落风尘,倚门卖笑。”
宋祁心上一沉,方才的绮思杂念,霎时烟消云散。男人顿了一顿,又合上眼来,低低说道:“哦,原来三姐是为了薛小郎,这才过来探望于我。”
徐三戳了他后背一下,无奈道:“胡说什么?是特地来看你,顺便替他一求。我负了他,对他心中有愧,能帮衬他一分,我的罪孽便也能少上一分。”
宋祁仍是不言,甚至成心起了鼾声,气得徐三伸出手来,骤然捏住了这未来储君的鼻子,憋得他喘不上气,不得不张口呼吸。她这般无礼,反倒让宋祁有些高兴,但觉得她与自己亲近了,不似先前那般生分了。
他心中高兴,面上却是不显,一把抓住徐三的手,冷冷斜瞥着她,挑眉道:“你欠了他的债,凭什么要我来还?”他稍稍一顿,又勾唇道:“三姐也让我掐一回鼻子,我就帮你还债。薛氏若真遭了罪,我就将狸奴自教坊名册剔除,不让他沦落风尘,倚门卖笑。”
徐三也不犹豫,直接低下头,指了指自己鼻尖。宋祁见她这样配合,心里头那几分高兴立时又散去了,醋海翻波,好不难受。
他没好气地眯起眼来,锦袍大敞,斜倚榻上,分外慵懒地缓缓抬手。徐三被以为他定会以牙还牙,来掐自己鼻子,未曾想到宋祁却是手一使力,狠狠掐住了她的双腮——这个动作,可比掐鼻子更为暧昧,也更令徐三感到难言的羞耻。
第235章 赤手擘开无字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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