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说的辛苦,自不会仅仅指这用药之事。朝堂之上,处处险恶,宋祁、宋裕、光朱、北地、朝中旧臣等等,她百般应付,自是辛苦。
徐三挽着男人那结实的手臂,缓缓合上双眼,不想再思及朝堂之事,只摒却一切杂念,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身边,与他一同,静听这空山风雨。
待到风雨休矣,天将破晓,他轻声将她唤醒,亲手为她梳发画眉,穿戴整齐,接着却并不将她送下山,而是一袭白衣,立于檐下,让她沿着来路返回,自己则无言孤立,以目相送。
徐三背对着他,愈去愈远,只觉鼻间分外酸涩,再想到周文棠如今尚还活着,未曾如崔金钗的预言那般,英年早逝,已然是二人之大幸。及至山脚,她深深吸了口气,翻身上马,再赴征途。
转眼又是五月,宋祁登基,将满一年。这一年虽是短暂,可却是风雨飘摇,内忧外患,接连不绝。
这日虽是休沐,徐三晌午过后,却仍要入宫议政,便只得趁着上午,稍加歇息。早膳用过之后,她缓步行至后院,抬眼便见裴秀正在哄逗两个小孩,而这一双小儿女,正是当初梅岭所生。
裴秀近来个头儿猛蹿,那高鼻深目的异族特征,还有那过分白皙的皮肤、浅褐色的微卷头发,也随着他年岁渐长,愈发凸显。幸而自打北方受灾以来,流民南下,民族融合,他这般相貌,如今在开封府中,众人也是见怪不怪了。
自从徐府后院,又多了两个小孩儿之后,裴秀也比从前活泼了几分,尤其对于梅信,更是寄予厚望,只盼着他赶紧长成,陪着自己一同读书练剑。毕竟这开封府中,其他郎君都在绣花唱曲,似他这般识字念书、舞刀弄剑的,实是异类,难寻同好。
徐三含笑看着裴秀,却忽地瞥见梅岭立在一旁,似是欲语还休。徐三一顿,召了梅岭近身,出言相问,梅岭稍一犹疑,才缓缓说道:
“三娘,人都说‘三翻、六坐、七滚、八爬、周走’,信儿未足七月,已然学会滚和爬了。可,可咱的莺儿,莫说走了,连滚都费劲些,平常哄逗,也很是迟钝。”
徐三一怔,忽地忆起周文棠曾在信中提及,说巫医尚未走时,曾经对他和柴荆说过,若是帝姬早产,虽能保全性命,可多半会比旁人生得愚笨。便是在医术发达的现代,因早产以致痴呆的孩子也并不少见。
她无言久立,半晌过后,终是一叹,缓缓说道:“如此也好。倒比旁人快活些。至少,比我要快活些。”
梅岭闻言,忙道:“娘子此言差矣。娘子是大官,要权有权,要钱有钱,日后得了闲,要美人有美人,要孩子有孩子,还有甚么要不得的?”
徐三笑叹道:“你言之有理,打从今日起,甚么都能要得了。至于要不得的,我也不应再计较了。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梅岭一笑,见她想开,这才安下心来。至于徐三有甚么要不得的,她如何能不知晓?徐阿母、贞哥儿、唐玉藻等等,都是她要不得的了。
她静静看着徐三娘,只见她缓步上前,笑着抱起梅莺,亲亲热热地哄逗起来。说来也巧,那小女孩,本是谁逗都没反应的,她一过来,竟是瞪着眼睛笑了。
徐三逗着梅莺,正在院中给她指着花儿看时,忽地感觉院中一静,便连裴秀都忽地噤声。她心上一惊,抱紧梅莺,回头看去,却见宋祁负手立于门首,穿着一身青霜袍子,胡茬未净,眼眸深沉,带着掩不去的疲意。
徐三不动声色,将怀中的梅莺交至下人手中,忙不迭地上前跪拜。宋祁弯腰扶她起来,接着扫量着院中诸人,首先看向裴秀,朝着徐三低低问道:“这就是你的义子?”
徐三缓缓笑道:“正是,才八九岁呢,叫做徐裴秀。我先前在北地为官,见过他几回,又觉得他身世可怜,聪慧颖悟,我日后也生不了孩子了,便干脆将他收为义子。”
她生怕宋祁为了应付催生的臣子,逼着自己和他生子,这才屡次出言,强调自己因旧伤缠身,不能怀孕。
宋祁闻言,却是没甚么反应,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又恍似漫不经心地道:“那这两个呢,又是谁的孩子?”
徐三笑道:“梅岭你也是识得的,去年年底,她生了一儿一女,凑成了个好字。刚才还说了,这小孩儿六个月会坐,七个月会滚,八个月会爬,小郎君都会爬了,咱这小姑娘,坐都还难呢。”
宋祁却是起了兴致,非要看这两个孩子是如何滚爬的。徐三提心吊胆,只得唤了下人和裴秀,让他们将梅家儿女放在院中的软榻上。
梅信实在争气,打了个滚儿,便吱吱呀呀的爬了起来,爬到软榻尽头,差点儿摔了下去,宋祁看在眼中,不由扯唇一哂。而那梅莺,却实在迟滞,坐都坐不起来,宋祁眯起眼来,亲手扶她坐了几回,却反倒将梅莺逼急了,哇哇大哭起来。
梅莺一哭,徐三恰好有了理由,连忙唤来下人,将梅家儿女送到其余院落去玩儿。宋祁见那小女孩咿呀痛哭,却是一怔,低头看了看自己双手,接着垂眸,自嘲似地勾起唇来。
屏退众人之后,院中惟余徐三与宋祁二人。宋祁倚在榻上,徐三正欲为其斟茶,宋祁见此,却是忽地坐起,自她手中夺去茶壶,先为她斟满茶盏,这才自行斟满。
徐三心中暗惊,面上却是笑道:“陛下今日,怎么对臣这么好了?臣受宠若惊,惴惴难安,莫不是陛下,又有甚么苦差,要交由臣来处理?”
宋祁垂眸,却是轻轻说道:“我对你好,是应该的。这满朝上下,也唯有三姐,是真心待我好的。其余人,要么盼着我死,要么盼着我,找人生个女儿再死。三姐说是不是?”
徐三一顿,缓缓说道:“君待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谋其政,臣谋其事。私不乱公,邪不干正。”
“私不乱公”,四字一出,宋祁面色微沉,噤然不语。
沉默许久之后,他方才脾气稍缓,抿了口茶,低低说道:“讨伐西南反贼,已是势在必行。朕初登帝位,朝野上下,尽是怏怏不服之小人,街衢巷闾,亦有风言风语,不绝于耳,也不知背后乃是何人指使!朕欲要重振威望,一场大捷,必不可少,三姐以为如何?”
“陛下欲要亲征?”徐三问道。
宋祁缓缓说道:“待到大势已定,取胜在即,再行亲征,也是不迟。不然依着如今京中局势,朕若挥军南下,这开封城池,便不知要落入何人手中了。”
徐三对他的态度,向来是能顺着来,就绝不逆着来。宋祁既已打定了主意,徐三便只会顺着这个方向,为他出谋划策。
二人坐于紫藤架下,徐三手持毫笔,正在纸上勾画,与他商讨行兵之计时,院中忽地起风,薰来一阵紫藤花香。徐三一闻这股花香,尚还未来得及反应,便紧捂口鼻,生出作呕之态。
只是这呕,却是干呕。徐三心跳加速,连忙掩住口鼻,别过头道:“是臣御前失态了。许是用早膳时,吃得多了些,还请陛下莫要怪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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