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锦灰_清扬婉兮【完结】(6)

阅读记录

  “哎!苏茆茆,把你的作文借给我抄一下。”“不行!”

  “为什么不行?”“又不是一个学校,也不是一个老师布置的作业,不一样。”“怎么这么多废话。这次是随便写,哦,就……就是非命题作文。”

  他声音软了一下,恳求道,“就你那作文,随便让我抄一篇。”“不行!要抄,你还不如抄作文书呢!”叶明恼羞成怒,将文具袋狠狠地摔了一下,叫嚣道:“有什么了不起啊!牛什么牛啊?苏茆茆,你给我等着,有你好看的。”他摔完东西气势汹汹地骑着那辆捷安特自行车出去了。

  我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继续做作业。我实在不是个聪明的孩子,不是吗?一个星期后,我看到了叶明口中说的“有你好看的”。

  10

  那天,我和莫央如法炮制,又顺利地钩走了舅妈晾在楼顶的另一件胸衣,粉红色的,还有一圈白色的花边。我俩狠狠地嘲笑了舅妈的品位后,将那件胸衣扔给了街口一个有暴露癖的女疯子。莫央真胆大,平时除了警察,谁也不敢靠近那个疯子,而她将胸衣递给那女人的时候,我看到疯子黑红的脸上绽开奇异的笑,然后她穿上那件胸衣,遮住了胸前那两坨如黑面袋子一般的肉,又向川流不息的人群跑去。

  想到舅妈发现新胸衣又不见后气急败坏的叫骂声,我觉得浑身的细胞都颤颤地唱着歌。原来,每个孩子内心深处,都有想做坏孩子的想法,做坏孩子,原来会获得更多的快乐。和莫央分手后,我直接回了家,因为我兴奋的小心脏急于感受偷窃后那种让别人着急愤恨所带来的快感。可是,有点让我失望。她在穿堂和几个女人打麻将,天已经黑了,她大概忘记了收衣服。自从上次为要钱的事吵架,我和舅妈除了非说话不可的交流之外,已经很少说话。我看到她,就低头沉默地走掉,她看到我,就厌恶地瞪一眼。

  看见我,她抬了抬眼皮:“饭在锅里,回家吃完把锅和碗洗了。”我忽然心里微微动容,其实,这个家也没那么糟糕,她也没那么坏,至少每天还给我做饭不是吗?我轻轻地哦了一声,从阴影中走过去。我到家迅速吃完饭,洗完锅,准备装作浑然不觉的样子,回到自己的八仙桌那里去学习。是的,我要好好学习,才能早点离开这个家。八仙桌的上方,是一盏黄黄的灯泡,一拉灯绳,光线明亮刺眼,很快便有许多小蛾子绕着灯飞扑盘旋。桌子上,有我的摞得整整齐齐的书,而今天,在我常常趴着的地方,有一张废旧的破报纸躺在那里,不是“躺”,是支棱着,大概是没有叠好,报纸翘起老高。我心里暗骂着,一定又是叶明这个邋遢鬼扔在这里的。

  然后,我伸手去拿,准备团起来扔掉。那团白花花的软体动物,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眼前。一条蛇,被规整地盘成几盘,头在最上端,翘翘的。我腿一软,尖叫起来,甚至没有看清它是死的还是活的,就从那个地方逃了出来。

  几个打牌的人都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看我,舅妈吼道:“有病啊,大喊大叫的!”

  我蹲在门口一棵树下,手在瑟瑟发抖。那只握过钢笔、握过画笔的手,刚刚触碰过那条蛇,那是世间最恐怖的冰冷,从指间,一直蔓延到心底。我感到身体一阵打战,泪水像水库开闸般不停地往外冒,刚刚用手背擦去,又有新的泪水涌出来。我喘着粗气,大口地呼吸着。舅妈还嘟囔谩骂着往家走,不一会儿,也尖叫一声跑了出来。

  那天我在门口蹲了很久,直到舅舅回来把那条死蛇拿走,我也没进屋。

  夏天的夜,门口的穿堂风很凉爽,月亮躲在厚厚的灰白的云层里,像一个破碎混沌的蛋黄,却没有一汪热油将它煎热,彻骨的冷从头顶的暗蓝天空倾泻下来。

  我仍蹲在门口的一簇地雷花旁,抱紧了双肩。舅舅走过来,温和地说:“回家吧!没事了!”我没动。

  舅舅就蹲在门口的石凳上,沉默地抽烟,陪着我,红色的点,一明一灭,像一个温暖却闪烁其词的小眼睛。

  我们像在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在门口对峙了几个小时。很晚的时候,叶明才骑着自行车吹着口哨回来。舅舅没说话,紧跟着进了屋子。叶明的自行车大约还没停好,传来一阵倒地的哐当声,然后是杀猪一般的号叫,拳头落在身上的闷重声,巴掌落在脸上的清脆声,然后是叶明的求饶声,舅妈护短怒骂舅舅的声音……

  我仿佛忽然失聪,什么也听不到了。只听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轰轰的喧嚣的音乐。

  许久,世界安静下来。舅舅站在门里,有些不耐烦地叫我:“回屋,睡觉!”

  那扇洞开的门,像一个黑洞,张着大口,仿佛准备随时将我吞噬到无尽的寒冷和黑暗中。

  我站起来,脚底发软,踉跄地走过去。那晚,我梦到更多的软体动物,蠕动着,争先恐后地往我的梦里爬去。

  我一身冷汗,将绿色的小碎花睡裙,浸得湿透。我抬头看看窄小的窗外,月亮依旧是一个破碎混沌的蛋黄。

  又冷又硬。

  11

  叶明被舅舅打了之后,和我结了更深的怨。他眼里像是长了刀子,看到我,恨不得剜一块肉下来。我们再也不用一起坐在八仙桌上写作业了,他本来就讨厌学习,自从那次被打之后,就更是放任自流四处浪荡,谁也管不了。而我,只要一靠近那个桌子,眼前就不断闪出一堆白花花冰冷冷的死蛇尸体,令人不寒而栗。

  我每晚趴在自己小屋里的一张旧木桌上,就着一只小台灯,温书做习题。

  那条死蛇,像一个噩梦,长久地盘踞在我的脑海里。舅妈的文胸接二连三地离奇失踪,让她郁塞难填,产生了破案的欲望。她连着两天周末中午不睡觉,将新文胸搭在衣架上,等待着想象中的“变态”光临。

  我和莫央就躲在浓密的老槐树里,吃着冰棒,心照不宣地笑。有一天傍晚,舅妈去街口的小商店买酱油,一张黑红的干裂得起皮的脸骤然闯到她面前,吃吃地傻笑。她看到那个疯癫的女人,穿着一件粉色带花边的胸衣,包裹着胸前的两坨黑肉,在她眼前搔首弄姿,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

  那件胸衣虽然遭受了女疯子几天的蹂躏,已变得肮脏不堪,可舅妈还是一眼认出了它。因为买它时罩杯上有一处明显的脱线,像一道伤疤,所以,舅妈以极其便宜的价钱买了来。

  舅妈撒腿就跑。我放学进家门的时候,正听到她惊魂未定地向左邻右舍讲述刚才的遭遇:那个变态的女疯子,不知用了怎样的手段偷走她的胸衣,然后穿在身上招摇过市。

  我抿着嘴,偷笑了一下。可那个不明显的表情,不知怎么被眼尖的舅妈发现了,她厉声叫道:“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我控制着内心那点促狭的小情绪,正正色,进了屋。再一个周末,当我和莫央守候在老槐树上时,发现舅妈再也不将衣服晾在屋顶上了。光秃秃的屋顶,支棱着电视天线,横着一根细绳子,了无趣味。

52书库推荐浏览: 清扬婉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