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下手里的书,撒娇地抱住她依然纤细的腰:“不行,你哪里也不能去!”我是在后来很多天后,才明白她所说的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就是天堂,是去了再也回不来的地方。
和妈妈玩闹了一会儿,临睡前,她从口袋里郑重地掏出一张字条,叠成一个心形,塞入我那个文具盒的某个机关小盒里,说:“这是爸爸的地址。”
那张字条,我压根儿没打开看过,第二天就忘记了。那个晚上,妈妈睡得很晚,她的房间里,一直回荡着一首伤感的歌曲,是粤语,我听不懂,只是觉得,伤感而已。就像软软的棉花饱饱地吸满了水,连空气也变得沉重哀伤。
后来,在我长大后的后来,我在某处听到过那首歌,是王菲的《迷魂记》。她被爱迷了魂,失了魄。我在那一刻,瞬间理解了妈妈那晚落寞迷惘的心情。
现在,这颗“心”忽然从文具盒里跳出来,似乎预示着什么。我打开张字条,是妈妈娟秀的楷书:“春里市清水街幸福花园A区08栋,苏岩”
我想起妈妈的话:“他是这个世界上,你最亲的人”。苏岩,我的爸爸,现在是我最亲的人。我抬头看看波谲云诡的黄昏天光,流霞漫天,像一幅藏着玄机的藏宝图,而我要的自由,不知藏在哪一片云朵背后。沉沉的落日,在我眼中,分明是一轮喷薄而出的日出。心像一张瘫软的帆,被黄昏的风鼓鼓地吹起。
13
请你帮我看看美丽的花冠有没有戴歪华丽的南瓜车是否备好王子舞会的钟声已经敲响了吗可是,拉南瓜车的小老鼠你们怎么还不来莫央在自由活动的体育课上,坐在操场旁的大树下,给我讲《灰姑娘》,并且声情并茂地朗诵着一首自创的歪诗。
她在得知我想出走的想法后,用这样的方式提醒我,爸爸的家里,常常有一个女巫一般恶毒的后妈,或许还有一两个不太善良的姐姐,我投奔的命运,很可能像灰姑娘一般。“你以为生活里也会有仙女帮助你吗?小心刚出虎穴又入狼窝。”“什么虎穴狼窝,舅舅也没那么坏!爸爸家里,也不见得有坏后妈,至少,爸爸是亲的吧?”“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莫央如小大人一般故作成熟地说。我亲昵地拢住她,笑笑地看着她道:“你是不是舍不得我,才故意这样危言耸听吓唬我?”“是啊!舍不得你啊!你舍得我吗?”一个篮球飞过来,莫央稳稳捉住,又潇洒地扔了出去。她虽然说得云淡风轻,可我看得出她对我的珍视。我也难以想象,在一个新的环境里,没有莫央,还要去认识新的同学,结识新的朋友,是多么艰难的事。
好吧!我刚刚燃起的蠢蠢欲动的小苗头被扼杀在摇篮里了,我愿意被她危言耸听的话吓到,为了天长地久的友谊,让那个离家出走投奔父亲的梦暂时搁浅吧。
“周末上完画画课,我们去放风筝吧!”“好啊!”
14
我终于还是决定离开舅舅家了,是在与莫央约好放风筝的日子来临前的一个晚上。
夏至已至,木槿在院子中蔫不拉几地打着卷,风扇在头顶轰隆隆地转着,却止不住一身黏稠的汗。
热浪蒸腾,我拿了条干净的睡裙和毛巾,去卫生间洗澡。卫生间只有一盏昏黄的灯,地面很滑,年久失修的墙面因为潮湿而斑驳氤氲,像一幅难懂的抽象画。卫生间用老式的燃气热水器,打开水龙头能看到热水器里呼呼的蓝色火焰,有一种莫名的紧迫和潜在的危险感,好像随时有爆炸的可能。事实上它没有爆炸过,只是常常在打上香皂之后水忽然变冷,这样冷热交加心惊胆战地锻炼几次之后,我洗澡变得很快。
那天我依旧很快,快到我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回到房间时,叶明还没来得及逃开。他看到我,故作轻松地嘻嘻一笑,说:“我想借你那本作文书看看,你不在,我就自己来找,没找到。算了,不要了。”
他从我身边侧身而过,投射来的目光仿佛是破碎的冰碴,哗啦啦落在我的皮肤上,又扎又冷。
我厌恶地关了门。环顾四周,小小的房间,一床一桌一椅,一个放衣服的樟木箱子,没有什么能隐藏暗器猫腻的地方。但是,对上次死蛇事件心有余悸,我还是将每个角落小心翼翼地翻了一遍。
没有死蛇,没有蟑螂,没有毛毛虫。书也没被翻过。
唯一异样的,是我一直放在枕头底下的绿色丝袜。那是一个少女渴望做一朵玫瑰被王子疼爱的全部梦想,是我十五岁里所有的荣光。现在,它皱巴巴地耷拉在床边,像一根死气沉沉的上吊绳,它平滑得没有一丝划痕和线头的身体上,沾了一团白色的浓痰一般的东西。一股腥臭弥漫了小小的房间,那些气味变成一群群慢吞吞黑压压的爬虫,排着队,浩浩荡荡地爬过我的皮肤,我的青春时光。
那不是浓痰。在生理卫生课本里,我有着隐约模糊的认识。
我没有办法尖叫或哭泣,我害怕一张嘴那些罪恶的气味会钻进来,我捂着嘴,胸口激烈地起伏着。我甚至再没有勇气看那双袜子一眼。
头顶的风扇依旧哗啦啦地转着,不断折射的凌乱光影,却又如何能够吹散少女紧锁的眉弯?上帝作证,在莫央的劝阻后,我已下决心在舅舅家做一个谨言慎行的“灰姑娘”。可是现在,我宁愿马上跑到遥远的陌生的爸爸家里,宁愿有一万个可恶的后母和姐姐欺负我。真的。我在床上蹲了一晚。
晨光熹微,晨鸟鸣啾,五六点是一天中最清醒的时候,我背起书包走出门,丝毫没想回头。
15
十五年,我从未出过远门。这时我忽然想起,我应该和妈妈告个别。我抱着那盆花,上了一辆公交车,一直到郊外,下了车一路小跑上一段长长的土坡。那是一片新开发的墓园,既非清明,也非祭日,偌大的墓园一个人也没有。树木稀疏,植被如破碎的绿色丝绵四散披覆,妈妈的墓地在土坡的中央,一花一木也无,因是新坟,黄土依旧松软。我跪下去,用一根断裂的树枝刨土,将手中的花种下去,又跑到坡下的水龙头下,找到一个废弃的饮料瓶接了满满一瓶水浇花。这盆花在我的照料下一直不死不活,它应该重新回到主人的怀抱。
妈妈,从此,月朗星稀的夜里,你想念他的时候,又可以对着鸢尾花轻轻吟哦:“缺月挂梧桐,漏断人初静。”又可以深情地念:“梧桐叶上三更雨,声声叶叶是别离。”或许只有这正在抽枝打苞的花,才能懂得你的悲伤。
妈妈,再见!
从此每个鸢尾花开的季节,我都在思念你。
我要走了,那么至少,也应该对莫央说一声。我已经想好她劝阻我时,我该说的托词:莫央你要相信我,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不管到哪里我都不会忘记你的。莫央你别担心,我会时常写信给你的,放暑假了你来我的新家玩。
可是,她家的门,是紧锁的,我按了很久的门铃,也没人来开。她家我来过无数次,不会找错的。
这个时候,怎么也没有一个好事的好心邻居出来,告诉我这家人是去晨练了?还是去吃早点了?或者是加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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