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
“我不能拖累你。”
“如果我不觉得是拖累呢?”
“怎么会不是?你应该有个健康的孩子和完整的家庭。”
“我们在一起难道就不完整了吗?”
“我想把儿子接回来。”
“你把儿子接回来吧,我们可以一起照顾他,非均,你相信我,我尽我所能照顾小哲,真的。”
“一个终身听力不正常的孩子,遇到的麻烦会比普通孩子大很多,读书就业恋爱,什么都是未知数。还有,我可能不会再要孩子了,谁也不知道下一个孩子会不会还是和小哲一样。但是这个对你不公平。”
他的话让我措手不及,他不准备再要孩子了?是要和孙慧复合?
“你的意思是要复婚?”
“不是……现在没考虑这个,目前我们想的还是怎么样给儿子治病。”
他和孙慧才是“我们”,而我,是在 “我们”之外的外人。
“现在做这些决定是不是太早了?你都不愿意让我试一下吗?”
“何必拿你的幸福冒险呢,我没有权利这么自私。”
“那你不管我的感受,随随便便帮我下结论,自以为是,这算不算自私?你觉得小哲和我的利益发生了冲突,不分一二三四就让我out了,这算不算自私?你以为你这样做是很伟大,对吗?你怎么能小看我,如果我愿意照顾小哲呢?”
“你愿意吗?”他犀利而平静地看我。
愿意吗?我噎住了,感觉口干舌燥,喉咙发紧。
真的愿意吗?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孩子?像爱自己的骨肉一样爱他,照顾他,疼怜他,陪伴他?
我照顾过爸爸,知道疾病的残酷,体会过病患家属的绝望疲乏。那是被神灵惩罚的肉体凡胎,被上帝遗忘的陈腐角落。
还有,这一生没有自己的孩子,不能体验当母亲的滋味,没有那个延续我骨血的宝贝软软地叫我妈妈……
“你看,你也不能确定。”
他又笑了,笑得宽容而了然。似乎在说:看吧,你也会犹豫,会顾虑,你和我猜测的一样,只是个怯懦的普通人,不会为了一份爱情没有条件和原则地做出牺牲,但这是正常的,我理解,不会责怪你,我的负担该我自己来背。
“非均,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在他的眼光下无所遁形。
“不用解释,我都理解。”他伸出手,温柔地放在我的头顶。
我心乱如麻,眼睛酸得要命,却一颗泪都流不出来,我感觉在自己犹豫的那一秒,已经丢失了和他的未来。
我站起来在屋子里绕圈,像困兽一样茫然而绝望。
“忻馨,你过来,听我讲。”
江非均拍拍他旁边的沙发,我顺从地坐下来,听他讲话。
“我小时候,体质特别弱,每个月都会生病。有一次发烧,爸爸在出差,妈妈背我到医院打了针,让我自己在家睡觉,她回单位加班。半夜我病情加重,烧到三十九度多,妹妹当时住在外婆那里,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如果不是妈妈不放心,又回来看我,后果会很严重。那个晚上给我的记忆非常深,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恐惧。”
“生病的孩子特别脆弱,非常渴望父母的关心。小哲不到两岁我和孙慧就离婚了,如果他不生病,我可以放心让他跟着母亲,在需要父亲这个角色出现时我再出现。但他现在病了,很有可能终身都有缺陷,我再放手不管,这辈子心里都会过不去。”
“你可以管,但是不一定要和我分开,这两件事情没有必然联系。”
他摇摇头:“我们现在分开,比今后相互埋怨好,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
命中注定我们像X一样,在生命的某一点交汇过后,越行越远,渐至无穷吗?命中注定他只能是我用回忆去凭吊的背影吗?
“你不相信我,江非均,你完全不了解我。”
“我是不相信我自己。”
他是不相信人性,不相信时间,这个外表温存的人,薄薄的眉眼,瘦削的脸颊,周到内敛的举止,都掩盖不了一颗疲惫的,冷硬的心。
“我们试试好不好?试一试?想办法解决。”我把他的手紧紧地捏着。
“结果摆在那里,何必非要用痛苦和失败去做尝试的代价呢?”
“你太悲观了。”
“也许吧,但是怎么办呢?”他还是那么温厚地望着我。
“如果,小哲没有生病,你会和我结婚吗?”
“会,我对你一直都是认真的。”
我喜欢你,但是,我身不由己,小哲失去了健康,不能再失去完整的父爱和母爱,两害相权取其轻,为了年幼的孩子,一切都是可以忍受的……
那些话明明白白写在他的脸上,眼睛里,他要为孩子做出牺牲,其实也不见得是牺牲,焉知他对孙慧没有残存的感情?
我第一次对他恨上来,然而比恨更深刻的感受是无力。
拿了根他的中南海抽,推开窗户,把接近冰点的空气吸进肺里,我打了个大大的哆嗦。
江非均罩在暖黄的灯晕里,姿态像一帧不真实的油画。这个距离三步就可以跨过去,但是离开这个房间以后,这个人就和我永远没有关系了,这么一想,我的心脏紧了又紧,全身密密麻麻都是痛。
不行,不行,明天再去痛,今晚不想这个。
我背过头眨眨眼睛,努力对他微笑:“非均,今天不走,最后陪我一次吧。”
我扔掉烟,扑过去,蹲在他的脚边,拽住他胳膊继续说:“亲爱的,求你——”
亲爱的,让我这么叫你,如果注定要分开,至少再让我拥有完整的一夜。
他仿佛很震动,犹疑了一下,把滑下来挡住我眼睛的一束头发撩到耳朵后面夹住,然后伸手把我拉起来。
我们静静地拥抱,听彼此的呼吸,听电视里的细碎音乐,听夜风从四面八方穿过来,带着近乎于呜咽的回响。
我不管不顾,开始热切地吻他,纠缠他,直到他再也没法维持镇定。
最后一次,一分一秒,尽情燃烧。这样的投入和激烈,仿佛是预支了今后几十年的欢爱。我想我得记住今晚,记住他的味道,记住他的声音,记住他的每一个动作,记住他说的每一个字,能记多久记多久,直到遗忘击退记忆。
拥着被子,四肢交缠,我们一直说话,他讲他的童年,讲他年少时的梦想,也讲他的工作,讲他的烦恼,讲一些从没有告诉过我的小事情。
真讽刺,直到这最后一夜,我才觉得自己是真正了解了他,但是我们却没有明天了。
凌晨三点半,抵挡不了睡意的最后,我问他:今后还会见面吗?
——忻馨,你知道,没有谁是不可或缺的,忘了我,你会更幸福……
好吧,听你的,忘了吧,我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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