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之中,便见一老者自众人身后走出,他是魏军的军师,亦是魏津之师。他叹息着望了魏津一眼,颓然地说道:“三年前,他似是同夏太子同至的。”说着,他也不由感慨:“此曲甚难,有海水澎湃之调,亦有群鸟悲鸣之音,皆因此,君上才心无顾忌,将那乐师斩杀后只当已成绝响,再未放在心上。哪能知,三年前这王玉溪尚未及冠,只凭耳力,不过听过一回,便能将此曲奏得分毫不差。非但分毫不差,更又有了杀戮之气,得叫众骑癫狂。可见,他之琴艺冠绝天下之名实是非虚,更那见微知著算无遗漏的本事怕也无假。”
言至此,老者扫了一眼颓然的众人,叹息着问魏津道:“如今的鹏城已不复来日,周国女君赤胆胜男儿,援兵又至,更有了他王三的相助。津儿你道,失了铁骑的咱们,再要拿下鹏城,还有几成的把握?”
冷风肃杀,听及此问,魏津的面色愈发铁青,面皮紧绷,硬压下心中的狂怒与颓丧,咬着牙,慢慢地说道:“夺鹏城本非唾手揽入囊中之易事,如今多舛,才有来日之荣。”说着,他便振奋精神,对左右道:“粮草烧了又如何,今夜咱们食马肉!”
另一头,桓淞方将桓冲的尸身遮掩在战旗之下,便不顾手臂上被长勾划拉出的伤口,拄着血淋漓的长剑冲入了城中。援兵的到来,实是解了鹏城的燃眉之急,更是恰到好处的鼓舞了士气,威慑了魏军。若非如此,以魏津之强蛮,断不会如此便撤兵。
他忍着痛大步迈入城中,却这一看,直是蹙起了眉头,满是血污的脸更是拉得老长。他只见,大雨瓢泼,城中根本未有甚么援兵,竟是一众老弱妇孺聚在城门后手举旌旗,脚踢锣鼓。不远处,更有一群倒吊在树上,惊慌之下以前蹄刨踢鼓面的家羊。便是他们作出了援军已至之假象,骗过了魏津,也骗过了他。
“这是?”桓淞呆了半晌,直是缓了缓心神,才沙哑地问出声来。
这时,便见自他身后跟来的文士凑上前低道:“城主,这是王三郎的主意,他道,若是“援兵”未至,以魏津的性子,定会血战到底,绝不会善罢甘休。遂,只得使这么一招迷惑魏军。”
“火烧魏营,琴慑铁骑,自演援军。”桓淞望了那文士一眼,眼神十分的复杂,由衷感慨道:“他方入吾鹏城,临危不惧,有勇有谋,每出奇策。也怪不得都道他天资卓绝,他也实是横绝百年亦再难出其一之才。未想,王端倒是得了个好儿子。”言至此,桓淞忽的怔了一瞬,面上的表情极是僵硬,实瞧不出不知是笑是哭。
桓淞向来面冷,对下严苛,少有赞赏后辈,如今毫不吝啬地夸他王玉溪实是发自肺腑。与此同时,也不免想起自个已是殉国的独子,想他向来少有夸他,便是他壮烈死在他的面前,他也无有机缘夸他一声。念及此,桓淞一颗心如坠冰窟,指尖打着颤,哽咽了半晌,才喃出一句:“冲儿也是个好的……”便就在这喃喃低语声中,他只觉心下怅然若空,支撑许久的气力陡然尽失,再一抬眼,便觉天昏地暗,眼前一黑,栽倒在了地上。
他这一倒,左右实是慌乱,忙是搀扶着他往马车中去,急着回官署就医。
另一头,城楼之上,不停不休了数个时辰,周如水亦终于可以停下了,她有些麻木的放下桴槌。方才一动,腿下便是一软,险些便栽倒在地。
好在王玉溪长臂一揽护她入怀,二话不说就将她抱起,接过夙英手中的披风将她整个裹住,大步往城下走去。
感觉护在怀中的小姑子浑身僵硬冰凉,王玉溪眉头一紧,一面走,一面又低头用下巴蹭了蹭她细嫩的脸颊,柔声提醒她道:“阿念,无需再提着口劲了。魏津已是落荒而逃,这一仗,咱们暂且算平了。”
听他如此一言,周如水才真真松了口气。这一松泛下来,她才觉头昏脑胀,才觉着冷,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个虽浑身发颤,背脊却又渗着薄汗。她瘪了瘪嘴,伸手搂住王玉溪的窄腰,他亦被雨水淋透,浑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真狼狈,比之早先遇着地龙翻身更是狼狈,似是他们危难之时,总都是凄风冷雨的。
一时之间,周如水心中伤感难言,红着眼仰头看天,雨水毫不怜惜地打在她细密的眼睫之上,如是晶莹的泪。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更是如水洗过一般,水灵灵的透着雾气,忽的就紧紧地盯住王玉溪,翕了翕唇,闷闷问他:“三郎,怎的这天仍未明?”她怎的觉着这已是过了好几个日夜了,却为何回过神来仍是惨月黯夜,黑漆漆的,不知甚么时候才能望到头。
“天总会亮的,只是时辰未至。再差半刻,便是卯时了。”王玉溪顷刻便知她话中真意,摸了摸她的发,步履更快,弯身便登上了马车,搂着她入座,轻轻哄她道:“安心歇息罢,魏军兵疲马废又无粮草,近几日,怕是暂难来攻。”
“今日这鹏城算是守住了。”周如水点点头,十足信赖地窝在他怀中,静静望着他,慢吞吞问:“我见城中都是些百姓与羔羊谎作的援军,既是援兵尚未至,那方才涌上城楼的兵卒又是怎生回事?”方才只一瞬,她便看清了城中无有援兵,再瞧着那挂在树上的羔羊,自然猜出了蹊跷。心中却还有疑惑,便是方才魏军骑兵一出,周军将士几乎倾巢而迎,若是援兵未至,哪儿还能有装备齐全的兵卒壮汉再登城楼?
“便不困顿么?怎的仍想些杂事。”见她明是疲惫至极半点气力也无,仍惦记着鹏城战局,王玉溪又怜又痛,握住她的手,轻道:“那是大陀山上的盗匪。”
“盗匪?”周如水愕然,顷刻便瞪圆了眼,明是惊叹,话一出口却是有气无力,声声绵软。
这一声如是羽毛划过王玉溪的耳廓,他微微眯了眯眼,一字一顿慢慢答道:“唇亡齿寒的道理无人不懂,若有战,民皆兵,护的是国,亦是家。更况,这些个盗匪都是你二兄调遣而来的,并出不了甚么岔子。”说着,他轻轻以手覆在她的眼睫上,低低道:“歇息罢,待再醒来,援兵也将至了。”
“阿兄怎的?”周如水任由他宽大的手掌遮在她的眼上,却她并未闭眼,反是睁着眼感受着他温热的手掌,依旧在问。
“先太子在世时,他曾游历山河,这天下之大,三五好友总是有的。难不成,小公主也有门第之见,觉着贵人只得与贵人为友么?”
王玉溪这一席话,倒是叫周如水豁然开朗。只豁然开朗后,心思又颓丧了下来。她轻轻伸出手,将自个的小手覆在他的手背之上,既是依赖,又是亲近,就这么静默了许久,原以为她将睡了,却王玉溪忽的感受到了一阵凉意,紧接着,一滴滴泪珠渗入他的指缝,渐渐愈涌愈多,愈涌愈多,竟是哭了。
见她终是受不住了,王玉溪不免叹息,低道:“小公主如今才觉着后怕么?”
他这么一问,周如水更是鼻腔酸涩,哽咽出声,这会真是泣泪交加,如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不过照实说来,她也确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不过才及笈的小姑子罢了,只这近前,便不知受了多少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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