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见那锦袋全被兜满, 背在肩头鼓鼓囊囊,如是一座小山。这动静直叫正盯着缸中鱼儿的冯樘朝他看来。待他弯身将锦袋放下,将里头的物甚取出, 冯樘也是一惊,这才知,他这一路护得紧实的物甚,竟都是些个酒酿!
彼时,庖厨之中,王玉溪正在宰鱼,他手握尖刀,将鱼身压于俎上,亮晃晃的刀刃自他手中极快地划过鱼身,鱼鳞在午后的阳光下似是金灰色的花瓣,随着他既是优雅又是利落的动作,熠熠生辉,如是飘落。待处理好了,他便将剃净的鱼儿推在一边,周如水就在他身侧将鱼自俎上接过,又放入盆盂之中,再往鱼身上撒满精盐,细细涂抹,又往鱼腹之中塞入香草。
他二人相佐十分默契,明是不言不语各顾其事,却也是十分的温情四溢。冯樘原是在看南宫祁带来的酒酿,哪想回身便见这夫妻二人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模样,不觉一笑,也是打从心底觉着美景如画。这一走神,就听南宫祁十分不满道:“你莫小瞧了这几罐子酒!我这上门礼可是讲究得很!全是酒仙文白珐所酿的鹤舞酒呐!道是它可除百病,好容色。这酒味嘛,更是香美醇甘,饮之难忘。实是百金难求之佳酿矣!”
他这一声,不光叫冯樘回过神来,也叫周如水往院中看来。这一瞧,便见南宫祁在竹藤所编的院墙边垒了好几罐子酒。
只不过,周如水倒未被鹤舞酒所吸引,反是颇有探究地望着南宫祁所带来的酒罐。只见那瓷罐类冰似玉,青翠莹润,如是清澈的湖水,实是温润细腻,光彩照人。她看得有些痴了,不由便夸赞道:“你这酒罐实在精美,待得今夜将酒给饮了,可留着存些无根水泡茶。”
她这么一言,南宫祁也是颇为自得,唇角一勾,挑着眉道她识货,“然也,这酒是好酒,自也要有上好的盛器。这批青瓷罐可都是我特意命人烧制的,直是废了几批,才得了这些。为表心意,已是悉数奉上了。”说着,他又睨了一眼冯樘,目光一转,似笑非笑道:“冯公来时不是言,为他夫妻二人备了好礼了么?如今都入了门,怎还不叫祁开开眼界?”
他这全是挑衅,冯樘却是一笑,坦坦荡荡自袖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鼓囊布包朝庖厨走来。须臾,直截就将那布包放在窗檐之上,一副过来人的模样隔窗看了专注刨鱼的王玉溪一眼,徐徐说道:“你们这冬日入山倒是十足安稳,毕竟这山中的鸟兽也好,爬虫也罢,这时节,全都缩去洞中了。然入了春便不同了,待得入了春呐,该醒的醒,该闹的闹。彼时,便要在墙边角落洒这些个石灰草木灰,害虫最怕这些。药洒了,虫灭了,这内宅才能真真安生。”
这话也算是意味深长,若有所指了。南宫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该知晓的不该知晓的事都烂熟于心,不免便若有所思,再见王玉溪终于抬起眼来,眸中带着三分笑,温和如是四月的春风。
他不但不觉温和,反是一激灵,嗤一声,忙是打岔,冷哼着朝冯樘笑道:“不过是些草木灰,从你嘴里道来,倒似是天上的仙草了!”言至此,不免又揶揄他道:“当年你若肯舌灿莲花,朝堂之上哪还有谢浔那厮的余地?”
听及此言,王玉溪嘴角一挑,睨一眼冯樘腰间的六面印,漫不经心道:“他现下深得今上赏识,前岁如何,何需再提?”言至此,手上刨鱼的动作却仍是未停,刀刃锋利,刀面锃亮,待得手中这鱼儿彻底刨除干净,他明澈高远的双眼才又看向这二人,取下一旁的巾帕在清水盆中净手,将手擦干,又去取那窗檐上的布包,凑在鼻前轻嗅,悠然笑道:“更若他早入了朝堂,今日,怎能会有如此参悟。”说着,拿起那布包在鼻尖轻轻一嗅,面上笑容不减,朝冯樘点点头道:“多谢。”
他这般,南宫祁便有些看不惯了,漏着风的牙自打被周如水戳破了也就再不必避讳,对上王玉溪,不羁道:“同是赠礼,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你怎的不谢我?”
彼时,王子楚恰好喂饱了马,遂也心满意足一阵风似地跑回了院中,他好奇地左看看右瞧瞧,一溜烟便窜进庖厨,笑嘻嘻地抱住了周如水的腿,亮堂堂喊了一声阿姐。见他来了,周如水眉头拧着的小疙瘩一松,忙是朝他一笑。王玉溪亦是朝她二人看去,神色温柔,如沐春风。须臾,才笑意浅浅对上南宫祁,悠然道:“万般皆在酒中,今夜不醉不休便是!”
不多时,三人忙活一阵,便都去了院中劈材,只留下周如水姐弟二人在庖厨中做食。想他三人性格迥异,却均是放达高才之人。须臾,果听院中那阵阵劈材声中隐带着几分细腻韵律。
闻之,周如水不觉挑眉,勾起一抹笑来正要低头问王子楚,就见小童大眼晶亮地望住她,惊喜道:“阿姐,这是周谣!”说着,他胖乎小手中的面团都被捏得扁圆,细嫩的嗓音却愉悦地跟着那韵律哼唱出声道:“四极废,九州裂,天不覆,地难载。苍天补,四极正,狡虫死,颛民生。”
王子楚唱得欢喜,童声稚嫩,悦耳温脆。摇头晃脑之间,他手中的面团也几番蹭落在木案之上,彻底脏了个干净。见此,周如水也全由着他玩闹,只默默又将细面倒入盆盂之中,耐着性子注水慢揉,重捏了几个面团备上。
这歌谣,唱的便是女娲炼石补苍天。往古之时,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遂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四海民不聊生。女娲见之不忍,便炼五色石以补其阙,断鳌之足以立四极。从此,四海平,颛民生。
王子楚唱得起劲,兜兜转转许多回,忽然,就出其不意的,愣生生问周如水道:“阿姐,这世上真有女娲娘娘么?”
这世上真有女娲娘娘么?
这也算是个难题了,周如水被他问得一呆,偏过头看他,精致惑人的面容如是雨销云霁。眨巴眨巴眼,少顷,也是莞尔一笑。
她自小便觉,女娲虽为女子,却是英雄豪杰。幸得她补天于高山之巅,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不若此,怕是四海难平,天地不复。却她倒从未想过,这天下,真有女娲么?
彼时,朦胧的暮色缓缓攀上山头,五彩斑斓的霞彩染红了天角,隐没在夕阳之中,染的天的那头露出一片烧红的痕迹,熠熠生辉,光彩夺目。落在雪地之上,直是一片晕红耀目。
望着碧净天中那片深红的云霭,周如水狡黠一笑,乌泱泱的黑瞳透着水光,轻轻指向窗外,声音温柔,似是春日里新发的笋芽,柔声对小童道:“或是有的。小五你瞧,天边那灿烂无比的霞彩,不就是女娲娘娘以五彩之石所补的天么?”
她的声音娓娓动听,自然也传入了院中众人的耳中。闻之,南宫祁挑眉,朗声笑开。冯樘却是神色一顿才望向天边。
冯樘这模样,全然入了王玉溪的眼,叫他不由就眯了眯眼,目光都透着凉,却须臾再看向周如水,实是温柔似水,如是春生。
是夜,众人在棚中晚膳,因是院中四处都架起了篝火,遂四面棉帐全被高高挂起。篝火之上又还烤着抹好香料的鲜鱼,不多时,便有阵阵香气传来,热气和香气弥漫在一处,直叫寒冬都添了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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