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这家戏园子基本是照康熙南巡所见名园仿造,连戏班人马、拿手曲目都一般无二,只不过换了禁宫内畅音阁出身的戏子侯着康熙住在畅春园的日期在此排演待召。而看在我眼里,只觉着这戏园跟电视里演的那些也大差不差,因累了一下午,等园内筵席铺排安坐完毕,众人点了一圈戏牌,便寻个机会悄悄儿跟畅春园总管太监梁九功告了假,觑便溜到后面散散筋骨。我入畅春园以来,一直待在康熙跟前伺候,简直比内侍更内侍,虽为御前侍卫,但得了康熙默许,无论何事,不用找吴什他们这种级别的长官,就近跟李德全或梁九功说一声,能方便都是行方便的。看康熙在席上跟阿哥们说笑的高兴,我把白天四阿哥在集市买下转而随手送我的小玩意儿统统暗地里送了魏珠,托他加倍细意儿代我站岗留神康熙需要,好好伺候,这才抽身走到后园天井,见一丛树下有一长条干燥白石凳,便随意坐下休息。因想起先前十三阿哥见我中午进食少就偷偷塞给我一包小点心,现在仍笼在袖袋里,我就回手掏出来,小心打开,铺在膝上检查了一下,尽管有些挤压变形散裂,但总体外观尚算喜人,反是这般断壁残垣激起了我的食欲,使出分筋错骨手,一上来把糕点撕的更加粉碎,再一块一块塞入口中。正吃的得意,忽闻身后“扑哧”一声低笑,急回头张望,却是十四阿哥不知几时自左边游廊穿过来,走到我背侧站定。
我惊吓之下,试图能挽回多少尊严就挽回多少,生生忍下刚才差点被噎住而导致的面部可能性抽搐,优雅万分地翘起兰花指把最后一块糕点放进嘴巴,折起膝上巾帕,放在凳边,起身给十四阿哥行了个礼,一抬头,只见十四阿哥对我做了个舌舔唇角的鬼脸。一开始我还以为他在对我流口水,再一想,才会意过来,随之依样小舌头一卷,当十四阿哥面舔去自己粘在唇角一点饼屑,可是做完这动作才发觉这么做好像有点那个啥,然而十四阿哥貌似瞧得很高兴,我也只好故作大方罢了。这时楼里已经咿咿呀呀唱起戏来,十四阿哥道:“三阿哥点了《空城计》,老生孙春恒扮诸葛亮,你不进去看戏吗?”
我没听说过这名字,实在不高兴这么快就跑回去站岗,只装模作样侧耳听了听,敷衍道:“刚开场,诸葛亮还没上台呢——十四阿哥怎么也出来了?”十四阿哥弯腰以手拂了拂长凳,要拉我坐下,我不肯,他就一个人坐了,闲闲道:“后一场是我点的《八蜡庙》全武行戏,孙春恒这人唱得虽好,有个爱拖戏的毛病儿,我怕他老毛病又犯,特地出来嘱咐他不要拖得太长,耽误后面表演,这不,才绕过来,就逮着你在这偷嘴。”我苦笑一笑,畅春园何等重地?单这一个戏园子的天井周围就不晓得布置了多少侍卫明守暗防,“偷”字挨不着边吧?倒是十四阿哥分明过来之前使了手势不准人见他请安,这才悄悄儿潜到我身后,真正贼喊捉贼,何况给个戏子交待两句话而已,用得着他亲自出面吗?其实这两天我处处有心避着他,他来找我想说什么我也猜得到一些,但他要这么绕着弯子,总不见得让我先把话挑开吧?果然我不答话,十四阿哥也没在意,他只稍稍垂首沉默了一下,便说到正题:“上次你替我挡了皇阿玛那一刀,我还没有想到赏你什么好——”他掐断了后面的话,抬起一双润润的黑眼睛注视着我。
我禁不住微笑着回视他,对他而言,“赏赐”一样什么自然比说声“谢谢”要简单百倍,没有想好?可我知道他要是真没有想好,就不会在这个时候找这个机会来跟我说话。十四阿哥看我发笑,自己也咧一咧嘴,大刺刺道:“我想破了头也没想出赏你什么好,所以我决定,我要以身相许!”
我石化……十四阿哥太有现代主义浪漫派精神了,他早就不是纯洁的处男了,现在跟我说这个话有啥实际意义吗?
我咽了口唾沫,干巴巴道:“以、身、相、许?”
十四阿哥露出白白的牙齿:“你这是什么脸,很委屈你吗?”
我真的很想告诉十四阿哥即使退一万步你是杨逍我是纪晓芙人家四阿哥也不是殷梨亭,玩这种游戏嘛十四阿哥你还是要叫四阿哥一声前辈的,但在这种时刻打击十四阿哥的激情显然不是明智举动,因此我叭的紧紧闭上嘴,量十四阿哥也就是个说易行难罢了,还真能把我怎么样不成?谁知十四阿哥忽然手一伸,拽过我右掌,迅速掏出一件物事拍入我掌心,入掌坚硬,定睛看处,却是那枚我丢失了很久的铁指环。自当日在乾清宫东暖阁康熙把玄铁指环掷还给我,我就以红线将它穿起挂在脖上,始终不曾离身,直到那次在森济图哈达驻地遭遇二阿哥惊马袭击,连着几日昏迷,醒来又经十八阿哥薨逝之痛,等发现铁指环不知所踪已经来不及、也没有机会回头寻找,实不想十四阿哥此时交还给我,不由大感惊讶。
“那天四阿哥从二阿哥惊马下救出你,你们都受了伤,我无意中在草堆里捡到这枚铁指环,知道它是你娘的遗物,就收在身边,等着找机会还你——”十四阿哥一面说,一面亲自把铁指环套在我右手食指上,我低头看了看,往事纷纷扬扬涌上心头,一时五内俱翻,更加说不出话来。十四阿哥哪里知道因为这枚铁指环我和四阿哥打了多少饥荒,他只当我是感动过头,竟趁机拉着我的手不肯放,还小摸摸了一下。我抖,死命抽回手,谁知十四阿哥并没有握紧,我用力太过,反而差点向后跌倒,还好平衡性在那里,好容易扶帽稳住,十四阿哥只笑吟吟望着我,他左笑右笑就不觉得脸酸?
算了,我还是回康熙那棵大树下乘凉比较好,因行了个礼:“玉莹谢十四阿哥关心——”
要走的话还未出口,十四阿哥就打岔道:“咦,今晚的月亮怎么不够圆啊?你站着,陪我看到月亮圆了为止,反正里头唱《空城计》没什么好听的,等会儿全武行上演了,我再带你进去看!”好任性的阿哥,简直没有人性!
早知道出来也是站岗,我不如待在里面了,在清朝做小强真难啊。
四阿哥会入定,十四阿哥有静坐神功,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对他的以身相许表示热烈欢迎而别扭上了,估摸着总有大半个时辰过去,我站的脚都软了,他才伸个懒腰起身:“差不多了,走,回去看《八蜡庙》!”去年我住在四贝勒府时,四阿哥、十三阿哥他们领着户部追帐那段时期虽然忙碌,但爷们几乎隔几晚就有酒会戏场,《八蜡庙》一剧源于《施公案》,讲淮安土豪费德功霸占一方,强抢民女,残害百姓,英雄黄天霸、朱光祖等决定除去恶贼,老英雄褚彪定计,由黄天霸之妻张桂兰假扮民女,携贺仁杰前往八蜡庙进香,故意诱使费德功把自己抢进庄去,并假意应允婚事,诓去其宝剑、袖箭。随后,褚彪、黄天霸、金大力、朱光祖等里应外合,擒住费德功,为四方百姓除去一害。此戏属有名武戏,尤其在擒拿费德功一场中,各路英雄都拿出自己的绝手武功,极热闹的,戴铎每跟了四阿哥出去看戏,只要看了这出,必拿回来说了炫耀,我一向只有耳闻,没有目睹,现在听十四阿哥老提老提,不禁重又勾起好奇之心,跟在他身后走回去。才走没几步,十四阿哥忽然停步皱了皱眉,唤来一名亲卫问道:“怎么里头还是孙春恒在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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