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时呆立在那儿没敢动,眼睛微微向他父亲那里瞟了一下,但听胤禛冷冰冰说:“还不出去,没脸的东西!”这孩子一听这话,立时眉眼都仿佛被什么揉开了一样,舒展了不少。似乎胸口一块巨石被这一句话击得粉碎。不过也到底不敢高兴的太过,只是屏着呼吸慢慢退出去。
待他出去了。恪宁扭头瞅了瞅胤禛,胤禛依旧站在那动也不动,衬着这冰冷的寒夜,更像一座冰雕的假人。恪宁暗暗叹了口气,又坐下了。
“我听说,你把跟弘时的几个下人打发了?”恪宁问。
胤禛起先没吭声,走到另一边,也坐了下来。过了一会才似有若无的“嗯”了一声。
“打发到哪儿去了?”恪宁无来由的又追问了一句。胤禛这才抬头看看她,“打发到该去的地方去了。”
“哼!”恪宁干笑了一声。“你真是好手段,这么点事儿,也要做的干脆利落。怪不得人人都当你这王府是阎罗殿一般!”
“手不狠点,万一哪天让自己手里的人算计上了,怎么得了?”胤禛说着,偏过头来看恪宁。恪宁不答话,起身准备出去,刚至门前,胤禛忽然迈步上来猛地将她一拽,整个身躯靠过来,压制住她,那冰凉的唇已附在她耳边道:“怎么,被我说穿了,这就想跑?”
恪宁心里知道他是指着自己说的,但也懒得和他争执:“你怕我算计你,我离了这里就好了。”说着便去开那门。可胤禛依旧死死拽住她不撒手,低哑的嗓音却是字字清晰道:“你走,你还嫌我不够丢脸是不是?”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和你既然已有前约,就绝对不会做出尔反尔的小人。你不必时时刻刻纠缠不休!我这次本也不是来见你的,你也不愿意见我,那就让我好生回去好了。”恪宁试着挣开胤禛的手,但却无济于事,她扭着脸盯住胤禛,方才注意到他那张看不出暖意的面上隐约的无力和无奈。她心里止不住的一抽,嘴上便放缓了语气。
“你别走。”他的声音几近微不可闻,恪宁觉得自己只是感受到了耳边缓慢的呼吸,他说的什么,她没听懂。
“到了这个时候,你不在这里不行。”他又说,语气已近于恳求。“我不想,也不能,让皇阿玛知道……”
恪宁听不清他最后说什么,只看到他眼中执拗的坚持,拽着自己的手不曾有一丝松懈。“若我执意要回去呢?”
胤禛怔怔的盯着恪宁,刚才有了一点生机的五官忽然又变回一板一眼的。“你该为其他人想想,恪宁,就算不为别人,你也该为自己想想。有一天皇阿玛不在了,若我也不在了,你该怎么办?”
“你不害人,难道没有人来害你吗?你以为你能把这一切都撇清?你和我的关系,到死都会连着,连的比骨肉至亲还亲。若有他日你还能独善其身?”
恪宁被他紧紧的逼住,没有思量的余地。可他说的原是不错的。这句话令她清醒过来。
“你要我怎样?”她最终开口问。
胤禛渐渐松开手中的力量,“弘时这孩子,我平日对他约束极严。各处都帮他料的周全。可他这样不争气!”
恪宁明白,弘时是这座王府唯一接近成年的男嗣。胤禛会对他寄予厚望也是理所当然。但皇帝却一直没有敕封弘时为雍亲王世子的意思。如今若她肯扶持弘时,或可有一线希望。恪宁想到这里心里猛地一冷。也许……也许今日一切不过胤禛导的一场戏,李重秀和弘时或者也不过是他操纵的小小棋子,也许全是为了诳自己回来,回来助他一臂之力。没有继承人的亲王就像朝不保夕的泥塑菩萨,纵然外面的架子搭的再好,也都是空样子罢了。在皇帝和群臣面前,他既是翩然出尘的富贵闲人,又是冷面冷心的实干家。除了没有嫡子来承接他的事业之外。胤禩已是前车之鉴,他更不可以授人以柄。没有嫡子,可以塑造一个嫡子,并且这个嫡子要适合皇帝的口味。他那汉军旗出身的生母自然胜任不了,唯有恪宁此时担当起嫡母的责任,首先承认这个孩子继承者的地位。
“就是为了这个,才要我回来的。和你一起演戏给别人看的?”
已经无需再掩饰什么,这个男人今天做的一切全部都是为了最终的目的。为了达到这个目标,连遮羞的那块布都可以不要了。骨肉亲情也全都成了棋枰上厮杀混战的棋子。
胤禛看着恪宁,他知道恪宁是背后隐含的砝码。他的父亲所看重的,可能就是这小小的一块砝码。加上去,那天平也许就会倾斜了。时至今日,明知自己在营造一种假象,他也已经认了。
“若是有晖儿在,我何尝会走到如此境地……
弘晖是恪宁心头的一根刺,年深日久刺上裹了血肉都长在了一起。动一动就牵筋扯肉痛到骨髓里一般。不能提,提了这个,她觉得自己仿佛不能活了一样。她甩开他的手,转身想要逃离这间屋子。门一开的刹那,外面冰冷入骨的北风凛冽肆意的灌了进来。天在落雪,那大片大片鹅毛般的雪花被风带着打着旋的在庭院里上下翻飞,张牙舞爪的向她扑将过来。这是个怎样的世界,她走也走不得,活也活不下去。所有人似乎都在逼迫她。逼的她蜷缩在角落里依然还是不肯放手,硬要再将她拖拽出来。
“若是有晖儿……”她猛地回头看这个男子。他真的在乎吗?还在乎那么久远以前的事吗?如若弘晖在,会不会是今天的弘时呢?在他的面前,骇的连头都不敢抬起来的孩子。是不是被他一手把持着,按压着,走一条他早就铺就的道路,一点反抗都不能。如若是这样,恪宁宁愿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孩子,一个来到世上不得半分自由欢喜的孩子。
她看着僵立在风雪中的这个男人。他干枯萎靡的面色比寒霜更令人畏惧。他无力的站在那,嘴里似乎在念叨什么。晖儿是他生命里的春天,但这春的气息过早的了无声息了。此后他一直自欺欺人的走下去,全不顾周身越来越承受不了的寒冷。
恪宁呆立在那里,无情的风像是恐怖的鞭子抽打着她的内心,经过无数的折磨之后,她竟然已经变的如此麻木了。终于,她关上了门,那一扇小小的门,犹如关死了抽身而退的那扇门。她慢慢转过身,坐下来去捅那炭火。光线昏黄的小屋子里,又重新只剩下他们两个。
“弘时这孩子看起来身子骨很弱,你让他待在这么冷的屋子里,不怕他禁不住吗?”恪宁忽而问道。
胤禛凑到火盆边上,盯着逐渐喧嚣起来的火苗子不吭声。
“这种事情,是万不可心急的。他还那么小,将来的事情根本谈不上,我只是担心有一天,子不类父。”恪宁就着那火烘了烘冰冷麻木的手指尖。
“他这么个性子,又温顺,又随和,不知道是随了哪一个。这家里,没有一个这样的。”恪宁继续说下去。“或者,你并不该逼迫他!”火光映在她脸上,衬出她惯有的端庄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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