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远的路,也有走到的一天。
望着眼前巍峨的城墙,四阿哥下意识地一拉缰绳,带住马。后面的队伍也都跟着停了下来。
戴铎靠过来问:“四爷,出了什么事儿?”
四阿哥一回头,可巧,楚言也以为发生了什么,正撩开帘子张望,两下目光相遇,对视片刻,又都淡淡地掉开。
“没什么,进城吧。”
到了四阿哥府,迎出来几个管事。戴铎命人带小峰小岚和两个丫头进去见福晋。楚言连大门也没进,换到四贝勒府的一辆马车里,静静坐着。
四阿哥换了一身衣裳出来,听说她已经等在马车里,呆了一呆,竟有些踌躇。
管事小心地问:“爷是和佟姑娘乘一辆车,还是——?”
“骑马吧。”
一个太监正站在神武门外张望,看见四阿哥,连忙一溜小跑迎了过来:“奴才贾威,见过四爷!四爷吉祥!四爷一路辛苦。”
认得是毓庆宫的太监,太子身边得用的奴才之一,四阿哥心里咯噔一下。一路上他一面尽量找事耽搁,一面写了几封信预先遣人送回,让四福晋亲手交给太后和德妃,代楚言解释情由,就是希望能让她回到慈宁宫,想不到她还是要落进太子手里。
果然,贾威满脸堆笑,话里却全是骨头渣子:“皇上吩咐,佟姑娘是时候该学习蒙语和诸项礼仪了。和准噶尔联姻,可是天大的事。秀女外嫁,也是从来没有过的,断断不可出差错。太子爷亲自在内务府挑了几个有才学懂规矩的嬷嬷,又预备了单独的院落,方便佟姑娘学习长进。”
饶是四阿哥平时自负口才,此时竟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楚言一脸平静地下了马车,嘴角甚至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对四阿哥婷婷下拜,深施一礼:“多谢四爷关照!”
转向贾威,淡淡地做了一个手势:“有劳贾公公久候,请带路吧。”
贾威一愣,随即脸上开出一朵大大的菊花:“佟姑娘气度不凡,怪不得能入皇上的眼。姑娘请跟我来!”
四阿哥愣在原地,脸色发白,两手在袖中死死攥住,勉强没有出声唤她,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紫禁城里,心里像被人扯开了一个大窟窿,汩汩地流着血。
太子对她确实十分厚爱,不但为她分配了四位嬷嬷,就连太监宫女杂役也是按照公主的例制,一个不少。太子爷挑人的眼光也是非同凡响。四位嬷嬷都是循规蹈矩,恪尽职守,对她尽可能严格要求。在她们眼里,她就是个野人,走路说话甚至坐下站起,没有一样合乎规矩,动不动就是一顿数落讥笑。太监宫女个个都是鼻子朝天长,阴阳怪气。
头一顿,送进来的饭菜品种倒是不少,可带着股馊味。楚言不是第一天进宫的小白兔,虽然不曾领教过这类手段,也听说过不少,淡淡一瞟,不露声色。被嬷嬷们折腾了半天,出了一身汗,口却着实渴了,端起杯子,没有茶香在意料之中,可那股涮锅水味儿就不对了。
轻轻地放下茶杯,目光一扫,就见老的少的女的和不男不女的,都是一脸幸灾乐祸,等着看她不知所措或者忍气吞声。这是下马威,如果此时示弱,康熙回宫前两三个月,这些人绝对有本事让她越来越弱,整得她欲哭无泪,只恨爹娘把自己生到这个世上。楚言微微一笑,只可惜,她原本就不是被爹娘生到这个世上的。
那些人预料着她即使不哭出来,也会流露出一两丝惊慌,没想到她竟笑了,还笑得胸有成竹,一付早挖好了陷阱等着你们往里跳的架势,一时间全都愣住了。
楚言抬起头,冷冷地四下打量一圈:“敢情,我是进了毓庆宫的猪圈了?太子爷还真肯抬举我!”
不等有人说什么做什么,拿起茶杯啪地一倒,那杯涮锅茶正泼在送茶上来的那个宫女脚前,把那宫女吓了一跳。站起来,挥帕子,转身,所有动作照足了嬷嬷们方才的指导,足够端庄优雅:“既是猪食,还是拿去给猪吃吧。”
“站住!”为首的富嬷嬷厉声喝道:“姑娘这是怎么说话的?张口就是猪圈猪食,宫里哪来这种东西?轻浮张狂!岂有此理!不爱吃的东西就说是猪食?皇上生性节俭,宫里几曾有这样的主子?”
“原来宫里没有猪啊?”楚言无辜地眨眨眼睛,垂下头绞着帕子:“皇上生性节俭,若是知道有人无缘无故把好好的饭菜放在大太阳下晒个半日,让苍蝇蚊子臭虫什么的爬过了,才把虫儿的剩饭剩菜呈给人吃,不知会说什么?”吃上一口,弄不好得拉上半月!
被她三言两语点出他们做的手脚,几个太监宫女都变了脸色。
“请问夏嬷嬷,若是皇上哪天不想吃饭,会怎么做呢?”虽然才半天,已经能看出来这个夏嬷嬷会是一个突破口。一样的疾言厉色,言语间却颇留余地,只就事论事,而非人身攻击,要么是太子眼拙或者为了平衡挑了个良心好的,要么就是她背后另有主子。
夏嬷嬷瞄了一眼富嬷嬷和一旁的杨嬷嬷,迟疑地答道:“奴婢不曾侍奉过皇上。皇上克己节俭,体恤下情,不想吃的饭菜,想来也会赏给底下人,让奴才们沾些恩泽。”
“多谢嬷嬷教导!”楚言点头微笑,指了指管理她饮食的那几个:“这些饭菜赏给你们了。我才从南边回来,淮河发大水,大片田地被淹,吃不上饭的老百姓可不少。你们若敢浪费粮食,就算皇上不知道不惩处,老天也会罚你们。”
几个虾兵被威慑住了,战战兢兢地答应了就要退下去。
“慢着!”杨嬷嬷叫住他们,打点起笑容劝道:“姑娘进宫也有日子了,宫里的事儿想来知道不少,宫里这么多人,有几个是敢欺君罔上的?听说姑娘一向于饮食上讲究,又在南边好吃好喝了些日子,宫里的厨子学艺不精,姑娘看不上也不奇怪,却也不能怪到他们身上,非说他们做了手脚,是不?这院里没有小厨房,饭菜都是按份例取来的,姑娘这会儿耍小性子不吃,回头饿了,该如何是好?”
早知道这位杨嬷嬷是笑面虎,从方才夏嬷嬷的眼色和这番话,楚言明白这位才是这群人实际的领袖,制不住她,在别人身上花多少工夫都是白搭。目光轻轻巧巧地扫过屋里人等,皮笑肉不笑地望住杨嬷嬷:“嬷嬷怎么说都好,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些事儿,天知地知你们知我知。皇上是天子,什么事儿想瞒过他老人家,也难!也难怪嬷嬷说我刁,可这么些年养起来的毛病,就是想改,也不是一天两天改得过来的,还望嬷嬷体谅则个。这顿饭我是决意不吃了,人么,饿个三五天死不了,就算滴水不进,听说也还能活个两天。真能留得性命到去准噶尔那天,皇上少不得要搭几个陪嫁的。以前,听人说内务府的嬷嬷又凶又不近情理,原来也有像杨嬷嬷这么说起话来和颜悦色,又处处占住理的,叫人忍不住生出亲近之心。不如,我就求了皇上,让杨嬷嬷陪我出嫁,如何?想来太子爷也不会反对。”
杨嬷嬷面如土色,嘴唇哆嗦半天,说不出话来,如簧巧舌像是突然被猫儿咬掉了。其他一众人等也是脸色大变,油然起了惊惧之心,这才想明白,眼前这位不但不是能任他们欺负的小可怜,而且烫得不能再烫扎得不能再扎,威力大到能让他们所有人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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