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几次,他会来探望,每次都在若兰的屋子里呆上半天。吴二夫妻以为二人情浓,每次都远远躲开,避免尴尬,却不知他只是需要重新施过加在她身上的禁制,维持她作为“替身”的最佳状态。
吴二看见他走进来,连忙起身相迎:“段老弟,是来看若兰的?”
“不是,是赶着来拜早年的。”段里笑着,把对黄氏说过的缘故又说了一遍,一边把酒菜拿了出来:“小弟先敬老哥老嫂子三杯酒,多谢两位在这一年里照拂若兰。”
吴二媳妇笑道:“段兄弟客气。既说了若兰是我们的女儿,还用得着谢?也不知是哪个狠心缺德的,竟忍心把水灵灵的一个大姑娘害成这样!”
见段里神色不豫,两老不敢再提若兰,胡乱找了些话题聊起来。
段里也重新高兴起来,敬酒布菜,推杯换盏,好不开怀。没多久,吴二夫妻就东倒西歪,烂醉如泥。
段里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把剩下的就全都泼到地上。在酒菜中下了蒙汗药,对于强盗,小菜一碟。
“吴老哥,你一生凶险落魄,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把命丢了。最后几年托福八爷,衣食无忧,骨肉团圆,受人敬重,过了几年好日子,也算够本了。”
段里推门而入,静静地打量着半倚在榻上的女子。身材纤秾合度,皮肤白皙娇嫩,模样楚楚可怜。精心养了几年,就连手指也变得细嫩,哪里还有半点粗使丫头的影子?那张脸,除了眼睛,与八爷深爱的那位小姐十分肖似。尸体自然是闭着眼的。
如果八爷的计划能够实施,用她换出那位小姐,大概真能瞒过皇上精明的眼睛。叹惜八爷策算无遗,仍然得不到心爱的女人。正主走了,替身也就用不着了。
若兰的嗓子哑了,腿脚也不灵便,大部分时间都只能躺在床上,唯一可以自由运用的,就是耳朵。几年下来,听力有了惊人的长进。
她知道他来了,也知道还不到他该来的时候。他一般是两到三个月来一次,可是,上个月,他刚刚来过。今天,他又来了,坐下和她名义上的父母喝酒。
从他冷淡中透出几丝怜悯的眼神,她明白过来,她一直等着的那一天来了。她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
小时候,曾听邻家的奶奶说,人死之前会想起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此刻,她想起来的,是和那个人的相遇。
那一天,冯老爷宴请贵客,“天仙楼”十二香里有七个被叫了堂子。得了这么大一笔生意和这么大一个面子,把“繁花苑”“秋香阁”都比了下去,妈妈美得嘴都合不拢,对被点到名的几位姑娘千叮咛万嘱咐,又命她们这些小若花全都跟着去打点伺候。
那天的主客是一位英俊文雅的贵公子。他闲适地坐着,温和地笑着,自有一股凛然不可冒犯的尊严高贵。平常在天仙楼颐指气使的几位老爷,只能卑躬屈膝,唯唯诺诺。
平日里眼高于顶的红牌姑娘们芳心萌动,暗中为了谁能做到他身边叫起劲来。头牌牡丹胜出,在冯老爷的指示下,望他身边靠去。
他目光如电,在牡丹身上微微一停,回头专心听余老爷说话。
一向大胆的牡丹竟然不敢再往前走,只能委委屈屈地坐在三尺外的圆凳上。
牡丹心情不好,服侍她的若菊不敢上前,欺负若兰是新来的,在牡丹招手唤人的时候,把她推了过去。
若兰被卖进天仙楼已经有三年,一直在厨房帮工,直到三个月前,原来的若兰得罪牡丹被抓破容貌,才让她补了缺。她害怕牡丹,又不了解她的喜好,战战兢兢,立刻惹得牡丹发怒。
牡丹取下簪子,对着她的手臂狠狠地就是一下。若兰不敢叫唤,只发出一声闷哼。
那位公子向这边看过来,虽然牡丹满脸堆笑,粉饰太平,仍然被他看出名堂,原本温和的眼神变得冰冷,在看到若兰时又像是微微愣了一下,无限怜惜,打量了她一圈,回头对随从说了句什么。那人立刻走开,过了一会儿才回来。
牡丹受了冷落,憋着一肚子气回到天仙楼。若兰提心吊胆地等着一顿打骂,没想到妈妈说有人为她赎身,叫她收拾收拾跟着来人走。
那人就是段里。他带着她来到一个院子,在那里,她又见到了那位贵公子。他温柔地为她上药,轻声细语地询问她家里的情况,无限眷恋地凝视着她的脸庞。
若兰很害羞,很自卑,很快乐,也很疑惑。她不是美人,在天仙楼只能做粗使丫头,不明白怎么就入了这位贵公子的眼。
他让她与他一起吃饭,来来回回认认真真地打量她,然后,他让她闭上眼。
她又是害怕又是期待,觉得会发生什么事,可他只是抚摸着她的脸,轻轻地唤着一个名字。
在天仙楼生活了三年,见过听说过各种各样的嫖客,其中也有怀念爱人来找替身的。她明白了,他看着她,摸着她,心里想的是另一个人,也许她什么地方有些像他心爱的那个人,所以他才为她赎身,才对她这么好。那个人还活着么?他会怎么对待她?
她突然睁开眼,目光了然。
他笑了:“聪明,这点还真像她。”
像是得到鼓励,她鼓足勇气,大胆地问:“我很像她么?”
他摇摇头:“胆子大,这点也有些像她。你的皮肤粗了些黑了些,眼睛小了些,脸型鼻子嘴巴都像。”
“她还活着么?”
他愣了一下:“当然,她很好。”
“你将如何对我?”
“我会让人好好照顾你,然后,某一天,我会让你代替她。”
代替她?怎么代替她?
他站起身,望住她,慢慢地说:“你若是心怀怨恨,想要报仇,去阎罗殿告状,别忘了,害你的人是我,和别的人一点关系没有。我名叫爱新觉罗·胤禩,记住了?”
他走了出去。片刻之后,段里走了进来。在那一天,她失去了声音,和走路的能力。
这几年,名义上的父亲和母亲,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段里过一段时间会来检查她。可他,再也没有露面。
她孤陋寡闻,也知道爱新觉罗是当今皇帝的姓氏。他尊荣高贵,那片刻的温柔,足以让她用生命去换取。她想告诉他,她没有怨恨,如果她的生命可以换来他心爱的人,能够让他快乐,她会含笑死去。
段里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你还有什么心愿?”
她希望能再见一面,希望他能与心爱的人白头偕老,除此之外,没有了。
段里的手刀扬起劈落,若兰倒在榻上。毕竟相处了这些年,让她死得无痛无觉吧。
杀人放火,对他都是平常事,花点心思,把现场布置成意外,也不难。检查一遍,确信没有遗漏,段里走出小院,关好门,跳上马,绕到吴家大院的前门,同正在扫地的仆役说了两句话,打马飞奔,要在城门关闭之前,赶回城里。
引线慢慢地燃烧,将在一个时辰后点燃炕上的被子。等蒙汗药的药力褪去,吴二夫妇醒过来,已经身陷火海,他们能够呼救但无力逃跑。这几天干燥,不会下雨下雪,等其他人赶来救火,火势已足够把那三个人烧成木炭。即使事后有人追究勘测火场,也会以为他走后,吴二夫妇继续对饮,醉得不省人事,失手打翻烛台,引起火灾。他们的女儿若兰行动不便,又是哑巴,也被活活烧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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