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苦笑着站起来,走回卧室。她对奴仆和属下很温和,只在一些很小的事上严厉。比如说,她洗澡的时候不要人服侍,不等她叫,绝对不许人进去。在别人看来乖张怪癖的这些行为,只是她原来世界的习惯吧。
水已经冰凉,她的头靠在澡盆的边缘,睡得人事不知。
皮肤粗糙失却了光泽,两颊微陷,眼眶青黑,头发干枯凌乱,这是从前绝不会在她身上看到的。伤心,绝望,辛苦地挣扎,这是她原本不想承受的。不想要孩子,孩子来了,就全心全意地做母亲。不想嫁到准噶尔,来了,就认真经营生活,帮助这里的人。找到退路,仍然留了下来。明知要打仗,还帮他谋划,陪着他去觐见皇帝。
他想通了,竟有些心疼。为了他们曾经的幸福,她做的付出的,并不比他少,她承受的,也许比他还多。
楚言一觉醒来,发觉丈夫的注视,习惯性地发出一个微笑,蓦然想起之前说破的秘密,有些尴尬,有些意外。
两人都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静静地注视着对方,直到——她打了个大喷嚏。
他为她拉拉被子:“你洗澡的时候睡着了,在凉水里泡了半天,着凉了。”
她感激地笑笑,事到如今,他还这么体贴温柔,她无法不动容,可她希望从他那里得到的,是另外一些东西。
他犹豫着,迟疑着,沉默着。
她只好先打破僵局:“哈尔济朗还好吗?你见到他了吗?”
“三个月前,我去看过他。他很好,很喜欢你带给他的玩具。他,很想你。我告诉他,快点把该学的东西学会,他就可以早点见到你。”他不敢告诉她实情,怕她经受不住,会疯掉。
喇嘛们下定决心要消除这个异族异类的母亲带给哈尔济朗的“不良影响”,搬出女人不可出入的戒律,不允许她见儿子。连他也只匆匆见了一面,把来自母亲的关怀和疼爱亲手交给哈尔济朗。他们不在的大半年,哈尔济朗长大了很多,明白了利害,表现得很平静。有外人在场,他们父子也没能说上几句贴心话。
哈尔济朗很喜欢很爱惜母亲从北京带给他的小玩意,藏在房中悄悄把玩,寄托对母亲和家人的思念。某一天,那些东西不翼而飞。哈尔济朗做了所有他能做的,软语央求,严正说理,激烈抗争,消极反抗,得到的是一次次处罚,还被告知他是来接受教育的,为了防止他玩物丧志,那些东西不能还给他。绝望之下,哈尔济朗采用了决然的办法——拒绝进食。喇嘛们采用种种办法劝说,逼他进食进水,直到哈尔济朗身体变得虚弱,不敢再隐瞒下去,只得报告大汗。他这才知情。
他很庆幸她没有见到哈尔济朗昏迷在床上的样子。她也许会杀人,也许会砸了烧了整个喇嘛集,甚至做出更可怕的事情。
他出面交涉,要回了那些东西,为儿子争取到一点自由自主,说服哈尔济朗重新开始进食,鼓励他忍耐。经过这事,喇嘛更加不肯放任哈尔济朗回他母亲身边。他也没有坚持带儿子离开,有点担心一旦得回哈尔济朗,她会带着儿子远走高飞,或者回清国找怡安。
楚言沉吟着。她没有进去过喇嘛集,中世纪的修道院是怎么回事,她很清楚。哈尔济朗不可能真的很好很愉快,可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她原是一条鱼,有水的地方就能来去自如,有了孩子,鱼尾裂成了两条腿,很容易被人抓住拴住。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弱点。她越挣扎越表现得在意,他们的束缚就越紧越狠。况且如今,哈尔济朗的事不是最紧迫的:“大汗把宫廷搬到伊犁,是准备打仗了吧?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箭已经搭在弦上。”如果是昨天,他会希望早点打出个分晓,然后争取和谈,现在,听了她的可怕预言,他决定硬着头皮,再试一次:“我再去见父汗,谈一谈。”
“谢谢你!我想起床了。”既然决定行动,分秒必争。
“我还没想好怎么说。”他苦笑,又叮嘱:“那些话,你绝对不可再说出口。”
“是,我明白。”她当然不愿被当作疯婆子,怪物。
注视着她,他问出最困扰他的问题:“你是不是很早就决定,要到英国去生活?”
她认真思索片刻,诚实地回答:“经印度到英国,是我的最后的退路。因为这世上除了中原和准噶尔,英国是我最了解的地方,尤其语言不是问题。”美洲更远,还处于拓荒时期,不适合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去冒险。
“不过,我并不真想到英国定居。”这时期的伦敦常年烟雾笼罩,污水遍地流,小偷妓女满街走。欧洲的绅士淑女衣冠楚楚,举止优雅,满头虱子,满身体臭,只好拼命喷香水。精神层面上向往,细节上想起来就起鸡皮疙瘩。
“在皇宫里时,我的理想是去南方找个温暖舒适的地方隐居,自在悠然地生活。现在,我最希望能留在准噶尔,一家团圆,平安无事,喇嘛皇帝都离得远远的。”
他的目光恢复柔和,轻拂着她的脸庞:“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楚俨。”看出他的疑惑,解释道:“念起来一样,俨字写起来不一样。”
他笑:“这样最好。我已经习惯了楚言做我的妻子。”停了一下又问:“原来的你,是什么样子?”
她凝神想了想,摇头失笑:“我记不得自己从前的长相了。好像差不多,都不是美人。”
“这样就很美。你原来,有丈夫吗?”
“没有。”
“有情人吗?”
她愣了一下:“认识几个男人,算不上情人。”
他还想问什么,又想不起来,一伸手把她揽进怀里:“对不起,我不该把你牵扯进来。”她不想,原本也不必经受这些。
她眼眶润湿:“我很幸运,能嫁你这样英雄了得的丈夫。”
英雄了得?他苦笑。尚且保护不了妻儿。
轻吻着她,留恋着这份温馨,他缓缓说:“我去见父汗,结果并不乐观。万一真的要打,你不要轻举妄动,留在我身边,我会设法——”她不是清国公主,甚至不是佟家女儿,只是他的妻。他要保护她,并把哈尔济朗带回来。
“大王子,大王子。”门外传来侍从慌张的叫喊。
二人匆匆起身,开门迎出去:“出了什么事?”
“大汗派人来,要王子和王妃立刻去见他。”
“知道了。我们正要过去。”
侍从却不离去,反而惊慌失措:“来的是索多尔扎布哈敦的人,说是要押解王妃。听说还派人去阿克苏抓王妃的近侍。”
阿格策望日朗大怒:“怎么回事?”
“听说,王妃带来的汉人侍卫逃走,想去喀尔喀和哈密报信,被发现了。”
夫妻俩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担忧。不愿让京城那些人知道她在帕米尔和印度的布置,她甚至没让贺大鹏黄敬勇和惠芬去过疏勒的农场。他两个被孩子的事各自的心思打算折腾得焦头烂额,更是顾不上丢在阿克苏的这些人。他们原本就怀有康熙和阿哥们派给的使命,放任这么久,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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