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程岭决定带兄长回乡。
他五年前就借着三兄弟“离家出走,缺乏管教”,提前致仕,带着二婶和二弟都回了上溪村。如今那边的府第打理很不错,而且在那样清静少人的乡下,才适合大哥安度晚年。
程无忧心里明白,这是对老爹最好的安排。可若是老爹走了,他要怎么回乡侍疾尽孝?
他这个长子,是不能离开英王府的。
谁知此时,他名义上的三叔,程岳突然上了一道奏折。
说自己在关外,多年风霜侵袭,身体大不如从前。如今看到大哥痴傻,二哥也老了,心中难过,想把爵位让给大侄子,回乡陪伴二位老哥哥,安度晚年。
程无怨倒是不意外这件事。
因为程峰从小就告诉过他,他跟弟弟们是不一样,他得背负英王府的责任。他意外的是这个爵位,要这么早给他吗?明明三叔也还这么年轻。
可程岳说,他当年答应过先皇,只要朝廷需要,英王就永驻平凉府。所以他要去,就必须是英王。
然后皇上,同意了。
二十岁的程筹袭了爵,带着妻儿去了边关。
走前的家宴上,程筹吃了一口摆在面前的清蒸狮子头,有些诧异,“这谁做的,味道竟比平日更好。”
崔氏笑说,“是三婶亲手做的呢。”
程筹哦了一声,却再不肯吃一口。
三婶眼中的失落,他看到了。可过了这么多年,她不觉得太迟了吗?
无怨无怨,程无怨他有时会想,当年给他这个小名儿,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叫他不要埋怨亲生爹娘吗?可缺失了二十年的骨肉亲情,他怎么能不怨呢?
倒是平凉府,比他想象中,建设得好很多。
尤其城主府外,有个很大的农庄,种的瓜果蔬菜虽比不上京城,却也不会断顿。甚至还挖了人工湖,养了好些莲藕鱼虾。
想想他从前,还为弟弟他们吃不上菜操心,简直是自作多情了吧?
只是这西北的局势,却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和棘手。
周边派系林立,争斗不断。初来平凉府的头两年,程无怨几乎每天都是焦头烂额,疲于奔波。
他渐渐明白,程岳说的很可能是真的了。
大梁经过二十年的经营,他都觉得平凉府的情况复杂,想想二十年前若来到这里,得有多难?
就算三叔表面上看起来还很硬朗,但这二十年的操心劳力,只怕他早就耗空心血了吧?
于是,对于他的怨气,程无怨渐渐消了。
但是对于“她”,他心里还是有些疙疙瘩瘩。
一晃又是五年,这天忽地收到宁四娘过世的消息。
老太太已经八十多了,高寿,无疾含笑而终。
临终前,她亲自上书朝廷,给媳妇夏珍珍求了一个牌坊。表彰她贞孝淑德,堪比亲女。
这是夏珍珍应得的。
程无怨见过这位外祖母,也见过她是怎么侍奉宁四娘的。
那时候的曾外祖母,已经卧病在床,不能动了。可夏珍珍也是那么大年纪的人,却还是每天不辞劳苦,亲自带着人给婆婆擦身按摩,说话解闷。
那么热的天,老人硬是没得过一个褥疮,头发指甲都打理得干干净净,精神也很不错。
连太医都说,这简直是个奇迹。
除了宫里的皇上,寻常人家极难有打理得这样干净清爽的老人。
而这些,也是宁四娘该得的。
这个倔强又明理的老人,一辈子吃过太多的苦了。少年丧父,中年丧夫,晚来丧子。
那个儿子,是她辛苦教养大的庶长子宁怀瑜。
翅膀硬了之后就闹着分宗,后来自己不争气,被谢家抓着把柄,被判了流放充军,死在了充军的服役中。
最后,还是宁四娘去给他收的尸。
而收尸之后,宁四娘不仅让宁绍棠改姓了邹。还要二舅舅三舅舅,将来都留一个儿子姓邹,好跟大舅舅一家相互照应。
这样大仁大义的老人,如果晚年还没有福报,那老天也太不公了。
如今老太太走得安详,程无怨也安心了。
只是崔氏看着信,难过道,“信中说,因曾外祖母过世,外祖母也悲痛得不能自己,病倒了。如今几位姑姑嫁得都远,只怕还在赶回去的路上。家中就三婶一人,我真怕她撑不住。”
程无怨没说话,却正在为此担心。
二弟程笈不负他的书箱之名,给皇上调去翰林院修书了。
这是读书人一世的荣耀,修个二三十年,甚至一辈子都不稀奇。他自然回不去的,二叔三叔都不会允许他回去。
至于三弟程篁,这个小时体弱多病,他们从前都看轻了的小弟弟,如今正在出使西域。
他说想趁着年轻,去看看世界的尽头,给大梁寻找更加辽远的未来,不知何时才会归来。
他和程筹是差不多先后走的,那时程笈还留在家中,所以他们很是放心。谁知突然朝廷要修书呢?
如今家中三兄弟,竟是没有一个守在家里,实在是有些不孝了。
崔氏忧心忡忡道,“要不,我回老家去吧?”
怎么可能?
程无怨道,“你别忘了,我们是奉旨来平凉府的。没有旨意,能去哪儿?”
再说,“她”——
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弱吧?
“你别瞎操心了,家里那么多人呢,宁夏两家亲戚都在,她应该会知道照顾自己。”
说这话,也是为了安慰自己。
可崔氏却瞥过来一眼,幽幽道,“你不知道,从前三婶生产,还没有养好就跟着三叔来了平凉府。一路上小叔身子又弱,平凉府又是荒城一片。她一个主妇,又要操心家里,还要帮衬三叔。根本没得歇息,所以很是伤了元气。这些我是听跟着三婶多年的孔雀姑姑说的,想想三叔突然要让出爵位,只怕不是为他自己,是为了三婶吧?”
犹如一个晴天霹雳,打进程无怨的脑仁里。
原来竟是这样,竟是这样么?
程无怨心里正乱着,忽地六岁的大女儿,顽皮的拿着件小孩儿衣裳,兴冲冲的进来,“爹,娘,你们这是又要给我添小弟弟了吗?”
程无怨望向妻子,崔氏一下红了脸。
“没呢!这衣裳不是我做的。大丫,你是从哪儿找出来的?”
大丫往后一指,“就在那里头的小屋啊,满满几大箱子呢。”
程无怨心中一动,从女儿手里接过那件小衣裳。拿得近了,便能发现,这衣裳不是新做的,显然是旧物。泛着些微黄,还有樟脑的香气。
他的心中隐隐有个猜测,抖着手掀开小衣裳一角,就见上面果然绣着个小小的字。
怨。
这种字,这种字体,他一眼就能认出来!
当年在和小三郎下江南时,他看到他的贴身里衣里,每个衣角都绣着个一模一样的忧字。
他没问,可心里一直不好受。
为什么这个弟弟能有亲娘做的贴身衣裳,他却没有,一件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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