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虚张声势的无聊警告。
如果不是想给他留面子,她当场就很想回声——啧,男人!
赵之寒在医院待了六天。
早上吕丰年来,是要告诉他,伤口复原状况很好,明天拆完线就可以滚了,伤口若有变化再回来,不过最好不要,最近看他看到很腻……
江晚照在一旁沾沾自喜。「看吧,就说我是看护专业户。」照顾病人一流的,他要是能配合点,复原状况会更好!
他当下不以为然,不想应声搭理她,但是入夜后,他躺在床上,在医院的最后一晚,睁着眼无法入睡。
侧首,望向家属照护区,那睡不安稳的小床。
他比谁都清楚,他复原状况有多好,她就用了多少心思,成天耗在医院,睡都没能好好睡,眼窝的暗影也深了。
看护专业户。
这五个字,是用前半生的血泪堆叠出来的,她几乎大半辈子,都在做这件事,碰触、清洁男人的身体早就习以为常,再私密的事都不会尴尬、没有性别、年龄之分,这需要多长久的时间,才能培养出那样的心理素质。
先是她父亲,然后是她弟弟,最后是她的丈夫。
赵之恒尚未离世前,有一回无意间提及,她父亲是遗传疾病的带因者,在她六岁那年病发,辗转拖了十年。
家里有个这样的病人,是很沉重的负担,她母亲为了生计,日夜兼差,她从小就知道怎么照顾病人,不会也得学到会,直到有一日,母亲因为长期疲劳,精神不济,在送外卖时出了车祸,意外身亡。
因为是自己违规肇事,她家得不到任何的补偿,雇主最多也就送个慰问津贴了事。
办完母亲的丧事后,不到一年,她父亲也走了,身边唯一的亲人,只剩小她两岁的弟弟。
再然后,命运之神又残忍地补刀,她弟弟也病发了。
这是什么洒狗血的八点档戏码,苦情到都出汁了。
他本想嘲弄,出口却是——「什么病?」
「脊髓性肌肉萎缩症。」俗称,渐冻人。
人,不是冰块,身体一点一滴冰冻起来的感觉是什么?他不知道,但心一点一滴被冰冻起来的感觉,他很清楚。
他也有病,只不过差别在于,一个是生理上的,一个是心理上的。
遇到她的那一年,她十七岁,推算起来,时间应该是她弟弟病发前后。
「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需要钱。你能给多少,就给多少。」
他想起,她让自己抽空,麻木到无泪的神容。他那时没有探究下去,很多人要钱,本来就不需要有什么理由,直到——
直到懂了她的理由,某条不知名的神经,微微一抽,他从来没有一刻,比那当下更看清自己的肮脏与丑陋。
最初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只知道,它一直隐隐埋藏在内心深处,偶尔想起,便会胸口发紧,一抽一颤地疼,鞭笞着还未死绝的良知。
他后来慢慢懂了,原来这种情绪,叫作罪恶感。
他欠了她。因为亏欠,始终无法真正将她、还有那个错缪的夜晚忘记,自心底移除得干干净净。
他以为,只要还清了、不欠了,那道负疚感消失,他就可以释怀与忘却。
而今,负疚感没了,却招来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沉沉地压在心口……
隔天,她打包好出院行李,一上午忙进忙出,步伐轻盈,看得出心情不错。
护理师来做卫教,指导如何换药、以及平日的伤口照护与注意事项,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接着,她拿缴费单去办出院手续,领完药回来,放进行李袋中,回头看他一眼。「好了吗?十二点以前要办好出院,小姑会帮你把车开过来。」
赵之荷吗?他点头,表示明白。
「你需要带什么东西,列一下清单,叫她顺便打包带过来。」
「打包……什么?」他一时没听懂。
「去我那里啊。」
「我为什么要去你那里?」
「不然你想回去赵家等死吗?」那里没有人会管他死活,而且还住着一个害他受伤的元凶。
实话很残忍,一针见血,可是——「我没得选择。」
「有,我跟之荷商量好了,这段时间我来照顾你。」
「……我还活着。」不是死人好吗?有没有人想过要问一下他的意见?
「我现在不就在问了吗?」
「……」
「你那是什么表情?事实已经证明,我真的很会照顾人!」换药、居家照护、术后的饮食调理,她全都懂,他还有什么不满意?
「不是那个问题……」
「那就没有问题了。」
「……会很麻烦。」
「我不怕麻烦。」一顿,微笑道:「你也不怕,不是吗?」
「那我要做什么?」该支付的代价得先问清楚,确认他是否给得起。
「帮我打蟑螂。」那是她唯一的罩门。
听起来不难。
他点头同意。「可以。」不论是她家的、赵家的,还是公司的,他都做得到。
于是出院那天,他住进她家。
送赵之荷离开时,在门口,她轻声叮咛:「之寒在我这里的事,别声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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