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睛后剩下的听觉丰富了数倍,拥有了宽大的翅膀一般,它穿过房门——走廊上沸腾的说话声依然没有熄火的迹象;再往外,那扇锈迹斑斑的安全门今天咯吱咯吱地一刻没有停过;草坪前忙乱的脚步声像被不小心点燃的鞭炮;继续朝远处寻找,周日的街道车水马龙,喧闹如往常,纷至沓来的人影彼此交叠,可它们忽然潮水般地远远退了下去,用惊异的效率,像要迎一位极其重要的宾客,腾出了宽阔和笔直的舞台。
于是很快地,我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世界在此时几乎是为了我而捂住了全部声息。它将我清得很空很空,空到倘若此刻掉进一颗小石头,它能永久地在我身体里颤动。
“为什么不能单身?”“大部分时候,不管是疯癫还是清醒的人,都在黑暗中跌跌撞撞,伸出双手寻找他们并不知道是否需要的东西。”“我寂寞又不是因为没有男人。”“是苦是甜都是她们自己选择承担的,有什么不合理的呢?”“哈哈哈,谢谢他一户口本!”“找个我永远爱他他也永远爱我的男人结婚。但很难吧,不要问我具体在哪里难,反正许许多多的难,里面的每个字,每个形容词每个名词每个动词都难。”……
我稍稍地睁点儿眼,化妆台上满满当当地摊着所有工具,一旁还摆放了盘发用的电吹风和定型胶,以及一大把的黑色发卡,仿佛不久前豪猪曾经来过。随后我的目光掠过角落上一顶作为发饰的皇冠。它披挂着全副武装的水钻,使自己作为道具的使命看来更加醒目,丝毫没有半分底气不足,正在摩拳擦掌地准备着装饰或点缀,点缀或渲染,渲染或赞扬,赞扬或加冕,加冕或宣判。
“如曦,如曦?”
终于,听见我的名字了。
第一回
我从第一层的醉意中急速地上浮,
很快就要回到冰冷的空气里了。
那个挣脱出时可以不顾一切,
掏空胸肺的喘息,
越是临近终点越是累积得人全身无力。
过去十多天我创了一项自己的新纪录。
电脑上一个最普通的企划书都要来回看个几遍,仿佛我不是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而是扫盲班教室,临到末了依然把甲方的名字记混淆了,在随后的会面里,冲那位杨总硬生生喊了十几分钟的黄总,并连连询问他早夭于病魔的女儿还在跳芭蕾吗。直到不远处的同事以野兽般的警觉嗅到我正在拼命撕咬着一条捕兽夹上的鸡大腿,他急匆匆赶来救场。如果不是四下有人,他一定渴望直接来个扫堂腿把我踹飞出宴会厅。
相比之下,早前鬼使神差地把邀请函塞进了碎纸机,或者用旧文档覆盖了新文档,在16楼坐电梯想去底层却拼命按着数字“16”——只是前菜的拍黄瓜和醋溜粉条而已。
“工作繁重”吗,“睡眠不足”吗,“疲劳过度”吗,宴会结束后的返程上,同事每问一次,我便会在心里重复着问自己一次。我的确在认真检讨自己的一反常态,并希望可以再由他人在旁观者的角度找到我的症结所在。
“大概是真的老啦。”我伸个故作轻松的懒腰,“哦哦哦,瞧这骨质疏松得,洞眼多得快赶上排箫了吧,到时往风口里一站,保不准我身后直接响起一首《夕阳红》。”
“是有多悲壮啊。”同事哈哈笑。
我反过手,左右扶住自己嘎嘎作响的腰际,一边晃着脑袋。动作一出便带来一些熟悉的影像,和每天在广场上甩手,倒走,拍打肩膀的老年人之间,我离他们大概也就两个公共厕所的距离:“最美不过夕阳红啊,温馨又从容。”
“总这么说的话,会加重心理暗示的。”
“不然呢,天天跟镜子前说‘我很年轻’‘我很YOUNG’‘莪一萣喓恏恏燳顧洎巳’……”
“稍嫌矫枉过正,已达到被下了降头的程度了。”同事呵呵笑着。
“所以咯。随我去吧。”
“其实仔细想想,‘老’到底是一件怎样的事啊。”也许是摆脱了先前社交感过重的场合,让同事心境上逐渐放松,他忘了方才还想把我飞踢的冲动,朝我挤了挤眉毛。
“坐公交可以免票呗。或者往脸上按个食指,那凹痕过一个礼拜也没能复原。”
“哈哈。我是突然记起来——我侄女现在也不过才二十岁,之前对我抱怨说半夜三点,邻居家的小孩还在开派对,吵得她睡不着,我问她你上门去发飙了么,她说哪能呢,‘我老啦,没有这股火暴劲儿了’。当时我还想发笑,但转头一想,‘老了’这事有什么明确的,科学的,法定的界限么,为什么不允许二十岁的小姑娘发同样的感慨呢,也许早个两年的她,真就跑去哐哐哐砸门骂娘,可现在却不会这样做了。”
“才二十诶,就让后浪拍死在沙滩上啦?”我叹得极其惋惜,“你侄女弱爆啦。”
“那丫头,呵……”同事稍微耸肩,“不过我有时也认为,‘老’是有很鲜明的事件的,和那个谁打开龙宫的盒子一样,是有决定性事件的,在那之后,就板上钉钉地‘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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