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们个个低了头,不敢再看他的神情,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如何发作。可是大家没想到的是,他并没有任何愤怒和仇恨的发作,而是缓缓地抬头,望向他们,问道:“现在都是靖和九年了,这么长时间你们怎么就没一个想到,把这个东西拿来给朕瞧一眼呢?”
靖和元年时候,太祖大妃乌拉那拉氏终于恢复了名誉,追谥为“孝烈武皇后”,入享太庙。可当时人人都忙活着筹备皇帝的登基大典,又正值入关定国时期,军务政务千头万绪,竟然把这桩事情忘在脑后了,甚至没有人想起来说一声。眼下皇帝追究起来,众人连忙跪地告罪,连连磕头。
出乎意料的,多尔衮并没有因此而发怒,沉默片刻,指点着上面的内容,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来,“你们可真会耍笔杆子,这一字之差,就足够误导后人的了----太宗文皇帝,不会不知道他的额娘到死还只不过是太祖爷的侧妃吧?你们玩的这点文字游戏,让人看了还以为,是她薨了之后朕的额娘才继任大妃的……呵呵,后世之人,恐怕看到这段就会说,朕的额娘嫉妒狡诈,以色惑主,趁人之危才得以上位的吧?”
“奴才(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众人心中慌乱,猜测着接下来他打算怎么更改这段记载。传说中,大妃不情愿自尽,是因为那所谓先汗口谕是几个大贝勒们联合起来捏造的,目的就是阻止乌拉系的阿哥继承汗位。究竟是真是假,他们哪敢肯定?更不敢在记载中透露出半点蛛丝马迹。眼下,皇帝会不会要他们按照这个说法,来修改实录里现有的内容?
第九卷 净土千秋掩风流 第一百三十一节 最后的疯狂
他放在桌沿上的手指轻轻地敲击着,玉石扳指和坚硬的桌面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来,而他的眼神,却越发幽深了。
沉吟良久,当众人已经禁不住地汗流浃背时,他终于有了明确的表态,“太祖爷待朕的额娘,可谓情深意重,恩宠有加;而朕的额娘亦是感恩戴德,与太祖爷夫妻情笃。太祖爷宾天之后,额娘不忍就此分离,惟愿相从于地下,再续前缘----故而,孝烈武皇后是自愿殉葬。”
众人闻言之后,在齐齐舒了口气的同时,竟禁不住地齐声说道:“皇上宽仁宏度,襟怀博大,实乃千古圣君也!”
他们不得不叹服皇帝的这般胸怀肚量,若传言是实,那么出于孝道,皇帝无论如何也要给他的母亲平反昭雪、恢复名誉、追讨回公道,在史册上明明白白地记录下真实经过。只不过其中涉及皇室体面,涉及太宗文皇帝即位之合法性,一旦如实记录,未免会掀起轩然大波,让后世人对前朝人尊敬不起来;若谋权篡位自开国始,无疑会给后世人做出极恶劣的先例,实在是贻害甚多。
而现在这么一改,就变成太祖大妃温良贤德,自愿身殉,一洗原本之恶名;而今上则与太宗皇帝兄弟和睦,不存在任何夺位杀母之仇恨了。这可真是忠孝两全,内外体面的英明之举,也断绝了后世人妄自揣测之路。也就难怪他们由衷叹服了。
多尔衮忍不住暗自苦笑。其实,如果任由原本的记录留传下去,后世人必然能猜测中他被杀母夺位的事实。皇太极坚持要他地母亲“罪恶昭彰”,结果肯定是弄巧成拙,反而自我暴露出汗位得来不正的嫌疑。可就算他现在手握大权,可以任意修改史书,将原本内情还原出来又如何?他需要后世人的同情和怜悯吗?不,他不需要,他讨厌别人用同情和怜悯的眼光看待他。当年他和兄弟们跪在一起目睹母亲被逼迫自尽,不但不能有半句反对,有半点挣扎。还要用很“荣幸”的态度和声音,跟着众人一起叩头高呼:“恭送母妃升天!”明明已经满脸是泪,却仍要硬生生地装出笑容来。真是,极度的屈辱,深深烙在他心头,永远不能抹去的屈辱。
既然心头上的屈辱不能抹去。那么只有把史书上的抹去,才能令他稍稍轻松些,不再那么难过了。
众人低声商议了片刻,然后令笔贴式送上笔墨纸张来,在旁边地小桌子上按照多尔衮的意思把原本的记录删除,重新誉写一遍,呈交他观看完毕。等他点了头,这才重新抄录了一整页,扯下原本的页面丢入火盆焚毁,将新的页面装订入内。如此。修改完毕。
正准备说下一个议题的时候,门外突然嘈杂起来,隐隐能听到侍卫地劝阻声。还有,他女儿的斥骂声。他不免愕然,东莪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来找他,还是硬闯的?
正待询问时,已经有侍卫面色紧张地站在门口禀告道:“主子,长公主说是有要紧事情要面见主子问询。奴才们也不敢继续阻拦,您看……”
多尔衮突然意料到了什么,脸色顿时难看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早知道纸包不住火,可这么早就东窗事发了,就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他“呼”地站起身来,两眼阴狠地盯着窗子,“是谁告诉她的。是谁告诉她的?”
不论是在场几个大学士。几个太监和笔贴式。外加满汉章京一干人等。个个都愣住了。众人一头雾水。皇帝这是在问谁。问地又是什么事情?但看到皇帝这般光火。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情。个个低了头。大气都不敢喘。只希望自己不要当那个倒霉地出气筒。
在这种紧张地氛围中。大门外地侍卫已经退到了院内。不知所措。他伸手推开窗子。恰好与东莪视线相对。她眼中闪耀着地仇恨之火。令他即使相隔甚远。也能感受到其中炙热。
“让她进来吧。”该来地总归要来。那就索性面对吧。很快。她进门了。走路无声无息地。像只野猫。又像个幽灵。只见她鬓发散乱。两眼通红。脚上甚至少了一只鞋子。脚趾碰破了皮正在渗血。更奇怪地是。她手里紧紧地捏着一块半尺长地木牌。看不清上面写地是什么。
她并没有立即说话。而是静静地伫立在地当中。他面前。即使当着这么多人地面。她也丝毫没有行礼地意思。只是直愣愣地盯着他看。不知道是不是外面太冷。她地嘴唇。她地双手。都在微微地颤抖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见东莪这般表情。这般反应。多尔衮更加猜到她是为什么而来了。他暗暗地叹了口气。然后冲众人摆了摆手。吩咐道:“你们都下去。一个都不要留。没有朕地吩咐。谁也不要入内。”
“。”
众人知道接下来的必然是皇帝的家务事,不希望外人知道的隐秘,他们当然不适合当旁观者,于是小心翼翼地喏了一声,陆续地退去了。
看看四下无人了,他这才开口道:“你坐吧。外头太冷了,你光着脚肯定冻坏了,先暖和暖和……”
她突然恨恨地瞥了他一眼,“呸”,一口唾沫啐了过来。他没有躲,任由被啐在脸上,甚至连擦拭的动作都没有。
他居然没有发怒,而是从桌子上端起茶杯,递向她,用慈和温柔的声音说道:“那就喝点茶,刚好热着,暖暖身子。”
她并不领情,反而更加愠怒了,一抬手就打翻了茶杯。“哗啦”一声。茶杯掉落在地面上摔个粉身碎骨,茶叶末飞溅得到处都是,他的手也被烫红了。可他像一点感觉都没有,仍然神色自若地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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