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底里一阵叹息,出言劝慰道:“你不必如此难过,毕竟往事已矣,根本无法寻回,然而太祖皇帝和母妃泉下有知,也必然会为看到你今日的成就而欣慰万分了,这就超过了任何单纯的怀念。再说了,虽然这里暂时没有母妃地灵位,不过你到燕京正式登基之后,追封母妃为太祖皇后的诏书很快就会下达,这里的情形,自然大不相同了。”
“我是不是应该满足了?还是应该继续恨皇太极,恨他当年的所作所为?恨我现在即使大权尽握,也不敢在他的陵墓上发泄,仍然要装模作样地将他的墓修建得风风光光?”说到这里,多尔衮摇了摇头,“不,我早已经不恨他了,这就是天命,我虽然相信力能胜天,然而有些东西,是我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禁不住感慨道:“是啊,确实该怪天命,如果你早生十年,当年的汗位之争,你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还未经较量,就已经败下阵来。海东青的翅膀没有长硬之前,如果贸然在暴风雨里飞翔,必然会遭遇极大的挫折,所以也只有暂时隐藏在悬崖上的洞穴里,等待机会成熟之后,一鸣惊人,一飞冲天。”
“嗯,你说得不错,我虽然一时想不开,想不明白,但是渐渐长大之后,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我反倒要感谢皇太极,如果不是他,我肯定活不到今日。要知道阿敏和莽古尔泰他们,可是一直看我们兄弟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了。所以说,当年我没有坐上那个烫屁股的位置,还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我倒也没有多尔衮想得那么宽,而是不忿道:“虽然是这么说,可这不证明他皇太极就应该获得你的感激——如果不是母妃在临死前恳求他恩养你们兄弟俩,他也因此而当众立誓,否则他早就对你们开刀了。再说了,如果不是你们三兄弟全部都是军事奇才,是年轻贝勒们之间的翘楚,他需要靠你们帮他开疆拓土,那么你们怎能有惊无险地活到现在?要说不再恨他,只能说是你心雄宽广,以德报怨;可是说要感激他,我看还是算了吧。”
多尔衮侧脸看了看我,终于有了表情,却很难说这究竟是在笑还是另外什么,“我这人,总是把恩情记得牢固。却任由仇恨渐渐淡忘,这说好听了算是宽和,说难听了,不知道算是什么。我这种性情,兴许将来会妨害到我自己呢,这就是我最大的弱点。可我明明心里面很清楚,却难以避免得了。所以呢,以后还要靠你经常提醒。以免我再犯类似地毛病才是。”
我点了点头。心中却又不免失笑。这个男人还真是有趣,按理说他应该很要面子才是,又怎么会像今天这样主动地自暴其短?还是他对于这个弱点,是真的没有信心?“嗯,我尽力而为吧,只不过希望你别当皇帝当久了就脾气渐长,再也听不进我的逆耳忠言呢?”
“你放心好了。我这个脾气,估计是永远也变不了了。既做不到彻底冷酷无情,也不至于自以为是,目空一切。”多尔衮用极其肯定的语气回答道。
接着,他的视线转移到北方,虽然看不到,可我也知那是昭陵的方向。“八哥比我幸运,他可以一直留在这里。陪伴在父汗身边;而我。将来也只能在关内修建自己的陵墓,完全没有回到这里来,与他们相
能了。”
“你现在就说这话。未免太早了些吧?毕竟你现在正是春秋鼎盛,说这样地话,似乎不太吉利啊。”我不希望听到这个话题。
他浅浅一笑,不以为意:“生老病死,谁也避免不了,与其刻意回避,还不如坦然面对。所以你也不必紧张。你有什么想法,但讲无妨。”
我知道,本来满人地坟墓都比较简单,一般都是死后才开始修建地,比如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的墓都是如此——先在奉先殿里停留数月,等待地宫挖好之后就将梓宫迁移过去,然后继续修建地面建筑,所以才会出现十余年还没有竣工的现状。而多尔衮接受汉化较深,自然会选择提前修墓的方式。对于汉人的帝王来说,在壮年之时就选择好自己将来的“龙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其实这选择关内关外,还不是你自己地意愿?如果你留恋这里,也不必非要在关内选址。”我问道:“莫非你是怕这千里迢迢,一路上会劳民伤财?”
“倒也不是这个,我这是要做给天下人看的,我大清的皇帝,打我这代入关开始,就要生在关内,死在关内,永远做中原的主人,而不是区区辽东一隅的小邦之主。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必须留在关内。”
我不禁感慨,多尔衮这人,还真是为政治而生,也注定一辈子当政治人物的。他可以不在乎钱财挥霍,他可以不关心百姓疾苦,然而他表面上却很在乎,很关心这些。所以说,他具备了政治家的狡黠天赋,就是善于做秀和伪装,以至于连自己日后的陵墓地址,都要违心而择,人这样地活着,究竟是不是带着讽刺性地悲哀呢?
“唉,何必如此?连这个都委屈自己,你究竟还有什么事情还能快乐一些地?”我叹息道。
多尔衮的目光缥缈地越过重重远峦,一直到了天的尽头。他幽幽道:“青山处处埋骸骨,其实不论我最终地归所在何地,这白山黑水,始终是我魂牵梦萦的地方,我会祈祷蒙克恩都里神,请他帮我完成这个夙愿的。”
接着,他双膝跪地,朝着东南方向拜了几拜,然后用满语说了一段祈祷的话,一脸虔诚之色。在萨满的诸神中,蒙克恩都里是掌管灵魂的神,据说他背着一只“拘魂葫芦”,人死之后,死灵离开躯壳,他是通往冥界的引导之神,如果谁迷了路,去了不该去的地方,他就会用这个葫芦将那个死灵带回来的。满人深信灵魂栖息之说,所以对这位神很是恭敬。
拜完之后,他并没有立即起身,而是伸手向我:“你把帕子给我。”
我不明就里,却没有发问,取下前襟上的帕子,默默地递到他的手中。只见多尔拔出随身的蒙古小刀,在脚下的泥土上挖掘了几下,然后收刀还鞘。他用双手捧起一捧干冷的,散发着塞外气息的黑土,小心翼翼地放在帕子里,最后郑重其事地包好,这才站起身来。
“不论我走到哪里,都不能忘记这片养育我的土地,不能忘记我也曾经在这片土地上洒下过自己的热血,种下过年少时的梦想和雄心。”说着,他便将这包土交给了我,“熙贞,你暂时替我收着,好好地保存着,如果以后没有机会回我父汗母妃的陵前祭拜,那么也只能看看这包泥土,聊以为慰了。”
我接过来,郑重地点了点头:“你放心好了,这不会是一个容易忘却的纪念,我会替你收好的。”
……
九月三十日,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终于抵达盛京。除了官员和军队外,还有部分满洲家眷也一道进入了山海关,比半年之前吴三桂迁移宁远军民时的规模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好在满人本身也不多,总共加起来也不超40万人口,况且也只是随在军中或是衙门任职的入,所以数量上也不至于太过惊人上。然而即便如此,如何安顿这些百姓的谋生问题,也足够让多尔衮大伤脑筋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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