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这会儿打算去哪里?”他不但没有回答,还反问了一句,然后继续系着扣子。
鬼使神差一般地,我扭头看到旁边的架子上有只青花瓷瓶,有一尺来高,我伸手取了来,无声无息地上了炕,然后高高举起,狠狠地朝他的后脑砸了下去。
“哗啦”一声,瓶子应声而碎,鲜血四溅,染红了窗纸,喷了我一身一脸。他连哼都没哼一声,就重重地倒下,摔在我脚旁,只抽搐一下,就不动了。
烛光也仅仅是微微一晃,仍然继续映照着。昏黄的光线中,我茫然地抬起头来,看了看墙壁上,我那被拉长了的影子。忽然想起,我在他背后举起瓷瓶的时候,他一定看到了。可为什么,他没有躲?
第九卷 净土千秋掩风流 第五十节 碧落黄泉
哈哈哈哈……”怔了半晌,我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全住地颤抖,笑到一种湿漉漉的液体流淌了一脸。泪水混合了他的血液,滑落在我的嘴里,腥咸而又苦涩,奇怪的是,这股味道竟然让我的神经格外地亢奋起来,笑得更加放肆了。即使不照镜子,我也知道现在的我究竟是怎么一副模样,状若疯魔,丑陋至极。
似乎之前一直压抑在心头的大石一下子扳开了,顿时轻松起来,前所未有的轻松。这一番酣畅淋漓地大笑,让我快意无比。我一面笑,一面在他身上狠狠地踢了两脚,“起来,多尔衮,你给我起来!别装死了,我知道你没事儿,你想这样吓唬我,就像上次在平湖边那样,是不是?哈哈哈……”
等我笑到声嘶力竭,再也发不出声音之后,多尔衮依旧没有醒转,更没有任何反应。大量的鲜血从他的脑后奔涌出来,蔓延开去,很快就将我脚下的炕席染红一片。刺目的血泊中,他双眼紧闭,脸色惨白,就像长白山巅那万年冰封,不着丁星尘埃的素雪。
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只木木地蹲身下来,僵硬地伸出手去,试探试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脉搏。结果恰恰印证了我的猜测,果然,没有呼吸,亦没有脉搏,他应该是,死了吧?
再看看,他这新换上的一身衣衫,连最后一粒扣子都已经扣上。当他已经看到墙壁上的影子时,竟然没有躲闪,也没有反抗,即使他完全可以这样。在瓷瓶砸下的那一瞬。他仍然从从容容地系上了最后一粒扣子。那一瞬,他究竟想到了什么?心灰意冷,听天由命,抑或是绝望地自嘲?总之,不论是那一种,他都不会再睁开眼睛来。告诉我了。
生的伟大,死地憋屈,应该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吧。开始和结局,都是那样的富有戏剧性。光怪陆离,充满着奇崛跌宕的精彩,有如一场云谲波诡的大戏。
落幕之时,让观众不得不为那个意想不到地结局而惊愕,继而,笑着流泪。而我。猜中了开头,却没能猜中结尾;我。竟然成了一个杀人犯,可笑至极,可憎至极。我做梦都不会想到,我和他的结局,竟是如此。
我瘫坐下来。怔了很久,室内如此寂静,死气沉沉的。除了我自己的心跳,再也听不到任何地,哪怕细微至极的声响。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或者,只剩下我一个还可以呼吸的人,即使这呼吸,很可能在不久之后彻底消失。此时,我寂寞已极,无喜无悲,有如一具没有了灵魂的躯壳,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这铺天盖地而来的寂寞。
我缓缓地推开窗子,望了望此时地夜幕,只见明月西沉,清辉如水,一个美丽而祥和的夜晚,无数人都已经进入了梦乡,不论是美梦还是噩梦,醒来之后,一切都会消失,一切又都从新地一天开始。周而复始,循环不停,直到生命的终结。如今,我的路也走到了尽头,感谢那位冥冥之中的老天爷,能在我离去的时候,有这样美丽地月色,这样美丽的夜晚,还有我此生的最爱和我相伴,我这辈子,也该知足了。
我地头脑格外地清醒,思路也格外地通畅,我甚至像往常一样,慵懒而自然地下了炕,朝书房走去,步履丝毫都不见沉重。
书房里面的灯烛仍然在微微地摇曳着,烛泪如血,红艳艳地堆积了一大片,到黎明之际,就应该是蜡炬成灰之时了。我铺开纸张,像往常一样在雕刻着蟠龙的巨大砚台上研好了墨汁,提笔蘸满,略一思忖,就写下了最后一封信。
“东青吾儿:览信勿悲。吾与汝父十余载恩怨,而今了断,共归于泉下,虽死亦无憾也,惟以汝兄妹为念。汝资质警敏,智识过人,吾每以之慰。然汝弟自恃聪明,性顽劣;汝妹恃宠放旷,性骄纵,倘放任自流,来日必招祸端矣。汝须尽力督导,时刻监察,勿使其触雷池半步,吾殷殷厚望,皆系于汝身,汝切勿负也。
汝父纵横疆场二十余年,中原靖平,四海渐定,止有隆武余党,永历伪朝,福建郑森未曾剿除,余皆不足为虑。汝父未竟事业,望汝继承。汝遇事不可肆意妄为,刚自用,亦不可忠奸不分,是非莫辨,亲侫远贤,切勿重蹈汝父之覆辙,擅行屠戮,恶业无数,虽九死不足赎也。
另,吾与汝父,俱因儿女之情,乃始有今日之不堪。汝不可无情,然勿要受困于情,否则害人害己,无可收拾。吾与汝父,乃汝前车之鉴,汝须记取,不可懈怠。
临别遗言,吾儿切记。勉之!至嘱!”
写下这些嘱咐的话语时,我握着笔的手丝毫没有颤抖,一如往日一样流利娴熟。最后一个字完成,我放下笔,吹了吹未干的墨迹,然后用镇纸压住。略一浏览,感觉该交代的都差不多交代了,至于有些在书面上不方便交代的事情,东青那么聪明,不可能想不到,我也不必多此一举,给他招惹嫌疑。于是,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起身去了。
回到内室,尽管敞开着窗子,不过周围仍然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我来到炕前看了看,取下帕子,转身去蘸水拧干,然后脱鞋上炕,坐在他身边。接着烛光,我仔仔细细地,温温柔柔地,将他脸上渐渐干涸的血污擦拭干净。他是一个爱干净的人,应该不愿意一身肮脏地去吧。
擦完之后,我又摸了摸他的手,冰冰凉凉的,没有任何温度。此时的他,和平时睡熟的样子没什么区别,就是脸色白了些而已。记得他有一次生病,服药躺下之后,还是睡不着,无奈之下。我故意开玩笑,给他唱摇篮曲。没想到,才唱了两三首,他就真的睡着了,像个毫无心机的孩子一样,安静而恬淡。让我忍不住地,看了又看。也只有在他熟睡了之后,我才感觉他无论人还是心,都是完完全全地属于我的。谁也抢不去,谁也夺不走。
我凝视了一阵,然后微笑着伸出手去,抚摸着他地面庞,指尖在他完美的鼻梁上轻轻地滑过。他平时睡眠很浅,只稍微有点动静。马上就会醒来。像我这样,他肯定会睁开
朦的眼睛看看我。然后和我调笑几句再继续睡。不次,他却要例外了。
“你累了吧,很想好好地睡一觉,是不是?不过。我却无聊得很,要么,我唱个曲子给你听?”我思忖着。沉吟着,“唱什么好呢……”
不知道怎么的,我想起了我在从前的那个世界上,所看过的一部老电影。那是半个世纪前地一场悲情旧梦。欢场女子如花与富家子弟十二少因父母百般阻挠,相约吞鸦片赴死。但故事并未在此结束,被救活,蓦然觉得生命可贵,便在世间继续芶活了五十年;而痴心女子在奈何桥处苦候不至,以自己来生的阳寿换得到人间的寻觅,凄凄切切地启事言明:“十二少:老地方等你。.。”直到后来,人鬼相见,一个老态龙钟,一个容颜依旧。刹那间明白,什么情啊、爱啊,不过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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