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世界_亦舒【完结】(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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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妻不语。

    过很久她说:“下个月明明要到了。”

    是的,一煞时十月份便过去。

    小尹不见人,老瑞仍然孤家寡人。

    妻觉得我料事如神。“虽是势利眼,不过眼光够准。”

    怎么能这么说,这明明是摆在眼前的事实,怎么好说我势利。老瑞嫁个船王,我也不能沾她的光,她嫁乞丐,未必会向我借贷。

    不过老瑞那么好胜,她非要嫁个她认为可以为她扬眉吐气的男人不可,雪一雪“前耻”。

    她说:“明明提到婚嫁,后来见到离乡别并的到美国去,算啦,我爱香港,舍不得。”

    就这样找个梯子下台来。

    “结婚管结婚,以后别叫得通街都知。”

    “我明明决定,后来才改变心意。”她说。

    “后来是谁改变主意?”我问。

    “我!”

    “为什么?”我直截了当的问。

    “我嫌他烦了,一直催我到美国去,当初,谁也没有提过去美国。”

    我说:“到外国你们何以为生?”

    “他没问题,他家人都在那里,我可无聊了,这里朋友多,美国不认识人。”

    “可以念书。”

    “唔──临老念什么书?”她不耐烦起来,“我们说别的好不好?”

    我闭上尊嘴。

    妻给我一个“你好不识相”的表qíng。

    妻是对的。

    我太不识趣。

    我记得我与妻从相识到结婚,简直没有人知道,到私底下订了婚,才告诉亲人,旅行回来,便实事就是的组织家庭,直到如今。

    我从没想过有人居然可以把结婚当中奖金似的大肆宣扬及庆祝。

    这未免太看低自己;像是没人要的箩底灯,忽然获得赏识,乐得晕头转向……这是不对的,老瑞一开头就错了。

    一个人,只要有一份好的职业与健康的体格,总会获得理想的配偶,而终究可以为阁下扬眉吐气的人,始终还是阁下自己。

    多少女人嫁入豪门(真的嫁了进去),因为不获夫家赏识,还不是一无所获的黯然离开。

    婚姻最重要是门当户对,志趣相投。

    老瑞经过这次之后,着实憔悴了一阵子。

    我很同qíng她。她“失恋”了,可以这样形容她,不过用“失意”两字,比较适合。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岂止八九!

    老瑞喝醉了酒就到我们家来,我们腾出沙发来让她躺着,对她很好。

    真是的,一个完全没有背景的女子,在社会要闯出名堂来,太不容易了。谁关心她的病痛、需要、挫折,以及死活?一切都凭她自己,做得好,是应该的,做得不好,立刻成为笑柄。

    这就是老瑞一直渴望出人头地以及扬眉吐气的原因。

    她想嫁得一个社会上公认的好男人,不是生理上的需要,而是心理上的。

    她对婚姻的憧憬很大,很不着边际,老以为婚后可以一步升天,吐尽一口鸟气,添增一种被需要的好感觉,出嫁从夫,她乐意在小家庭里做一个主妇。

    但请看看妻。

    她何尝不是嫁予一个社会公认的好男人,但是她不但有一份全职,回到家来,还不是什么都得她动手,有几次累得她仅叫,向我跳脚,控诉我不帮手。

    别以为这算劳苦功高,公公婆婆还嫌她不赶快替咱们家添个男孙!

    瞧,为人妻岂是易做的。

    嫁到外国,即使有房子有车子,也够闷的,五六十岁的退休人土都说吃不消,更不用说是年轻主妇了,一天到晚对本洗衣机洗碗机……老瑞这次失意,难保不是幸运。

    妻都常常说:“唉,我嫁了你,你们家便多了条不用吃糙、忠心不贰的牛。”

    嫁人与享福没有丝毫的关连。

    所以不要说是生孩子,这年头肯嫁人的女子也不多了,越有资格,越够知识的,越不肯嫁。

    有一阵子,家里特别的静。

    我对妻说:“莫非老瑞又有男朋友了?”

    “看样子是。”

    “这样也好,屡战屡败,失败乃成功之母。”

    不知道这次是啥人。

    “是谁?”我问。

    妻说:“除了自己妹妹,谁敢问谁?不要紧,她一向喜欢宣扬,她一定会自己说出来。”

    我们等了一个礼拜。

    老瑞把她的男友带出来见面。

    这人还真有一手,男朋友外表都不错。

    他姓鲁。

    小鲁一表人才,西装毕挺,说话有纹有路。

    但是结婚仍然是另外一件事。

    一看就明白,吃顿饭,奋场戏,小鲁乐于奉陪,但结婚,嗯,怕还需要一段日子。她老遇到这种男人。

    双方总得互相观察清楚,认为切合需要,那才可以谈论婚配。

    刚认识就提到婚嫁,哪个男人会不被吓跑?希望老瑞理智一点。

    大家吃了一顿丰富而愉快的晚餐。

    由我付胀。怎么好意思叫陌生人拿钱出来。

    饭后我们去喝咖啡。

    我与小鲁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阁下哪里人?”

    “广东,不过自小在香港生活。”

    老瑞加一句:“他是独子,家里是老式家庭,父亲过世了,母亲打理一家药行。”

    我皱一皱眉头:“鲁先生gān哪一行?”

    那小鲁稚气的说:“我此刻念博士,还没出来做事。”

    我吓一跳!这么小?还没毕业?

    老瑞连忙说:“他也有二十九岁了。”

    廿九岁还没考到博士。我弟弟廿五岁就拿到这衔头。

    看样子老瑞还要放多一阵太子账。这是很累的一件事,不知她有没有心理准备。

    吃完茶我们也就散会。

    妻坐在梳妆始前把头发拆开梳通。

    我靠在chuáng上看她理妆,忽然心中涨鼓鼓地充满幸福。茫茫人海,能够找到一个相配相爱的伴侣,真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我很满足地睡了,觉得诸人苦海无边,我则经已回头是岸,上天待我不薄。

    第二天起来,对妻特别的温柔体贴。

    这年头,男人找妻子难,女人嫁丈夫也难。

    人挑你,你挑人,难得大冢合眼缘,又要家庭允许,太不容易。

    我们等老瑞带来好消息。

    这次她同这男人走了很久,总有三五个月。这对老瑞来说,已是半辈子那么长久,很难得了。

    一日下班回家,看见妻在同她说话。

    妻说了一半:“……你也不小了,一晃眼三十出头,也得为自己打算打算,一夫一妻,图个正经,天天过着chūn意闹的日子,多累。”

    “我们快要结婚。”老瑞说。

    “他有经济独立的本事?”妻问。

    “也许可以住他家。”她低下头。

    “别开玩笑了,天长地久,你能跟申一个广东老寡婆住?也许人家每天早上六点正要起来上香给神主牌呢!叫你陪她,你肯不肯?”

    老瑞不出声。

    妻笑一声,“怕不怕?”

    “什么都被你料中。”

    “你自己好好考虑,没有好的对象之前,不必谈婚论嫁。”

    “人家会笑我嫁不出去。”

    “人家未必有空笑你,有那么无聊的人,你也不必理会他们说些什么。何必担心,人家huáng筑君张敏仪还没有嫁人,你急什么?”

    “但是人家有事业。”

    “事业是自己努力得来的。”妻说:“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你老挂着谈恋爱,人家埋头苦gān,当然人家有事业。”

    老瑞发呆。

    我捧了某进去。

    妻向我道谢,接过茶杯。

    老瑞很感叹的说:“你们真的相敬如宾。”

    我微笑,“这样默默地快乐不为人知的生活,你过不惯。你是个不断寻找刺激的人。”

    老瑞白我一眼,“别寻我开心了。”

    我说:“这种事急也急不来,该你碰见的,你一定会碰见。”

    老瑞说:“再迟,迟到几时呢?这些日子来,穿衣服赔化妆品也蚀得光光的,又住在亲戚家,自己连公寓都租不起,做了七年工也不见有升职机会,再不嫁,更加山穷水尽,我连申请到美国旅行,领事馆都不批下来,”她顿足哭丧着面孔,“分明嫌我不够资格。”

    我未想到她的处境尴尬到这种地步。

    妻与我面面相觑。

    我说:“先要解决住的问题。不能再住在人家家里。”

    “出来怎么办?租人家一间房间,不如住他们那里。”

    “可以租层小公寓。”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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